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大雪,柴门浅掩。茅屋内烛光如豆,投宿后的诗人想着闲散的心事,大雪纷飞不止,但闻门后犬吠,风雪中主人归来。柴门,风雪,给诗人的灵感,隐去了白屋贫瘠,而日暮苍山远,丰富了灵感的由来。此时的柴门,在诗人的眼里,就像是一道打开灵感宝藏的玄关,诗句在芝麻开门中信手拈来,绘入画境,成千古佳句。诗人的心事和灵感,常人总是无法猜度。
以常人心体悟诗人心境,是南辕北辙的错路,至少是大弯路。人生路上的大弯,一个就是25年。9岁习书法,至19岁大二时放下笔至今。25年过去,重归于宁静的今日,才知书法,恰是给了自己一段最专注宁静的时间,也是手中灵感喷涌的岁月。纷繁的日子,快得在额上留下沧桑,没有留下其他,也没有悟得的灵性。离诗的灵感远隔万重山时,回顾,给人泪满衣襟的慨然,对诗人悟性和境界油然敬意,至于敬畏。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题李凝幽居》。
贾岛于路上沉醉在“推”和“敲”时,推敲出了千古之句。推敲,和沉浸推敲中,本身就是专注的别名。灵感和悟性的习练方法,有加法和减法,也是人生智慧之悟得之法。老子崇尚无为无不为的道法自然是减法,智慧高者用之,我辈凡人,修习和钻研常适用加法:用更多的时间、精力专注其中,渐渐思考,逐步推敲,终一天能突然悟得妙言一句,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关键无非是,我们的心能不能通过专注而让悟性渐强,最终能契合天成之文章。灵感和悟性,都带顿悟特征,之前的推敲积累,却是个漫长的加法过程,漫长的渐修路程,能多专注、能走多远、能承受多少因此而来的寂寞寂寥,沉寂的心才能回报多少顿时泉涌的灵气妙文。
所以专注的本质,仍是减法,是为了减少过程中纷扰的一切干扰和阻碍,阻挡纷扰的知、见、风、雨、尘嚣、声噪。灵性就像神圣的殿堂,而步入其中的首先进门,其次是走过深深的殿堂之路,能抵抗外界的多少纷扰,就能有多专注,又决定着能否入门,和入门后深入殿堂的程度。所以加法,其实是减法的另一种形式。非老子智慧丰盈之人,皆以加法起始。《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止,即专注一念,心不随物转欲移。
专注并非世外脱俗的方法路径,而是人间脚踏实地的每一步。
万丈之台起于毫末,珠穆朗玛峰是从海底升起的世界绝顶。从海底到世界之巅,时间何其漫长,等待往往销蚀勇气,诱惑扑面时,总能以极度的快感诱人沉浸。朋友说,一切棋牌娱乐皆感官,非灭人欲之说,而是世界,尤其是精神的支撑,总是需要信仰般的虔诚,至少是虔诚般的心境来细密契合万事万物的本原。高高山顶立者易,深深海底行绝难。有人说,太阳的升起,和月亮不同。月亮总是冷静地挂到夜空,而太阳的升腾,是个炽热的慢慢的孕育过程,孕育着天地之间的能量,推动着巨大无比的力量,慢慢升腾在晨曦中。如珠穆朗玛是有人的精神,那种超乎寻常的坚毅,需要孕育多少光阴,才能屹立世界之巅,成为女神,感受巅峰审美快乐?而这会给我们什么样的震撼和臣服?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四首(其三)》。
当专注的时空瞬间,物换星移时,诗人才有了超越千秋万里时空的磅礴,文学的美在于悟得后的一语两句,便把诗人十年人生感悟,一生的风景、智慧,都表露无遗。所以常有李白豪放的“天门中断楚江开”之天门之势,“高高至天门,日观近可攀”的摘日摘星之瑰丽宏伟,有“采秀卧王屋,因窥洞天门”之洞悉天机的领悟。时间、空间、日月、山川、天地人,自然是人生命的本原,也是人智慧的宝藏,当人的灵性和智慧融合迸发时,天人合一,妙语泉涌,是自然对人的专注的灵性智慧的最好馈赠。
诗人将自己的心意投注在自然朴素而瑰丽的大美时,更将自己的灵性的心境,注视在社会人生,“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李白眼中的玉门关是长风几万里的悲情豪迈;“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戴叔伦心中的玉门关,是军士报效国恩的生死之门;“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王昌龄笔下的玉门关,是对常年战争的悲叹。同是门,映出的心情,释放的悟性都有着古代大儒之士的悲天悯人的心怀。“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陆游眼里的朱门,是腐朽的界限,包含着对百姓的体恤之心;“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温庭筠的朱门,是对奢侈生活的揭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此门,尽人间恩爱离合的绝唱。
诗人从推敲的专注里默默走来,十年一句的奉献着灵性,方使古代的诗之瑰丽,词之绚烂,留给我们后人的传世之美的同时,又把人生、生活、艺术、悟性、灵性,都毫无保留的给了我们玄妙天机的启发:诗的推敲,正是美的极致之毕经;沉浸的专注,才是获得悟性的正门正道。门里妙笔生花,门内传世佳句宝藏如山,能否授教于传世经典,守持于推敲专注,领古人之精妙,悟当今生活艺术之本质,全在自己。
人生的岔道弯路很多,人生却没有很多个25年,诗、诗人、艺术、灵感,能走入这门中,哪怕程门立雪的决心,你我何尝不可再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古朴萧索的化境,又何曾不能“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天人合一的时空感悟,和长风万里度玉门的人生豪放快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