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种葫芦

□韦 苇

今年夏季快到来的时候,我们家接受了低碳生活的宣传,到乡下去要了几颗葫芦籽儿来,种在塑料泡沫箱里。这箱里本来有肥泥,肥泥底下还埋了些霉坏了的大豆。随着天气日渐暖热,葫芦苗就从土里拱出来,茁壮得很可抱以大希望。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的时候,葫芦苗就疯长了,两天能长一尺,不到一个月就从阳台攀爬到了卧室的窗口,肥肥硕硕的叶片,在我们的阳台护栏上一路覆披过去。我在农村长大,房前屋后那南瓜、葫芦、丝瓜丛丛密密的绿叶曾笼盖了我童年的生活,那圆圆、长长的青的瓜、黄的瓜,现在都还挂在我悠远的记忆里。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葫芦就会开出白花来,花蒂处就会结出葫芦来。果然,白花开了。花很普通,我1978年写过的诗里就有这样的句子:“花倾心于结果/纵然凡俗如葫芦花/也不为自己的凋谢而哀伤”。葫芦花确实不用为自己的凋谢而哀伤,因为它们的凋谢就意味着结果,而葫芦的瓜儿长大的速度像煞农家孩童吹猪尿泡,眼看着就膨了、胀了、大了,而形状却远非猪尿泡比,它先是长圆,接着小圆,接着细圆,再接着,砰的,来了个大圆,腴满,光润,完美,那逗人喜欢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接一个挂在绿叶间的童话了。它们一个个都浑然带着些天机的神秘。但它们是同华贵、骄奢和高蹈划清了界限的,它所能勾想起的联想、唤起的记忆,全都是农人辛勤的劳作,乡间实用的器具,庄户人的草根故事,还有农耕社会留在我们今天生活里的俚言俗语。在我的家乡,茶葫芦是农家必备的,有多少个劳力就有多少个茶葫芦——篾壳包装的葫芦壳,上小下大,有一圈很宽的底座,天蒙蒙亮时汩汩地灌满凉茶,带上山去砍柴,携下地去割谷子、锄玉米地、踩水浇地。在挥汗如雨的炎炎夏日里,没有茶葫芦的陪伴,那就得渴死在田间地头。

我们的葫芦,因为是阳台上美丽的垂挂,凡经过楼下过道去买菜办事的,没有不投以好奇而欣喜的目光,甚至还有人在我们楼下踯躅观赏。这一溜出人意想的都市里的乡野风景,确实是值得人做片刻的驻足了。

我在古人编著的《野人闲话》里读到一个“宝葫芦”的故事。说一个白胡子老头到集市上来叫卖他的葫芦种子。他摆开了一个地摊,把装着葫芦种子的葫芦壳整齐地排列在自己面前,然后对来赶集的男女老少大声吆喝,说:“我的葫芦种子可不一般哦,神着呢,你拿回去,当天种下,当天就能给你结葫芦瓜!”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准当他是瞎吹牛,不会有人信的。但是站在大家面前的老头,那模样儿,那神态,确实不一般,长髯白得耀眼,随风飘动。于是人们都站住了,都围上来看他和他的地摊,端详他的葫芦种子。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指着他的葫芦种子,要求白胡子老头当场试给大家看。白胡子老头倒出一粒种子,用两个手指撮着葫芦种子,转着身给大家都看过,然后当着大家的面用铁锹挖了个小坑,把葫芦种子丢进坑里,埋好。白胡子老头对着种子拍拍巴掌,葫芦苗儿就吱溜溜长出来。不一会儿,这苗儿伸展开一片片心一样的叶子,随后长出藤蔓,接着开出一朵朵小花儿;转眼工夫,藤上便结出一个个小葫芦,大家都很惊讶。白胡子老头再拍拍手,这葫芦就长得有一人高了。看热闹的人都哗啦啦拍开了巴掌,齐声啧啧惊叹。白胡子老头说:“这葫芦能长得很大,葫芦瓢大得能当船用。”大家一听,葫芦能派这么大用场,倒真是好,都纷纷向白胡子老头买了葫芦种子。那年,这一带四村八寨遍地都结上了大葫芦,想想看,那样的奇观是多么让人惊叹啊!秋天到来时,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大雨,江水猛涨,洪水咆哮着奔涌而来。大浪冲垮了堤岸,毁了农田,毁了道路,毁了房屋,千百户人家顿时没了家园。人们哭声震天。这时,大家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个大葫芦瓢里,一起一伏地在江水中漂流。于是大家也学他的样子,把葫芦剖成两半,放到泛滥的河水中,然后像白胡子老头那样坐在大葫芦里。看吧,这一带的水面上满眼都是葫芦船。乘上葫芦船的人,都幸运地逃离了洪水灾难。

葫芦和神仙以及秘丹的故事,能说几天几夜的。现代作家张天翼先生那篇曾迷住了一代孩子的童话《宝葫芦的秘密》,更是尽人皆知了。

我每隔个把钟头就去看看我的葫芦。葫芦一再把我带回了我农耕的童年——那时候的妈妈、爸爸都还着实年轻哩,连奶奶都还不是很老吧,我奶奶的婆婆还在呢,我的爸爸叫她“阿婆”,我和妈妈叫她“太婆”。悠悠苍天,邈邈岁月,我的眼眶怎地湿润了呢!

童年自然是不能种出来的,但我种出来的葫芦里,也许正藏着我的童年。

2010-09-08 □韦 苇 1 1 文艺报 content19776.html 1 种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