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无聊在网上灌水，见杂谈版热火朝天地讨论要夜探故宫，我怀着八卦的心前去围观，发现一个显然是胡扯的帖子藏着飞扬的想象力。发帖人大抵和我一样闲来无事，说想趁故宫清场时混水摸鱼，夜宿宫里释放自己的好奇心。还打算预备好水和干粮藏匿在假山缝隙里，挑战故宫管理的百密一疏。下边跟帖的更是五花八门：有人报名想组团；有人言之凿凿闭馆后园内会有五十只巡逻的藏獒；有人提醒离井沿远点，别不小心和珍妃做了伴；更有调侃者提醒楼主多带点现代玩意儿，以防万一触碰了什么机关，干脆穿越到不可预料的什么年代……我傻呵呵对着电脑，一层层看着无厘头的跟帖，而后忽然想到，大概在故宫里看过月亮的人不多吧。

当得知有机会到故宫赏月，我竟有些没来由的底气不足。原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天黑只顾埋头赶路，别说是在宫里，就是在家门口，已经没和月亮打照面很久了。阴晴圆缺仿佛与我无关，反正路灯闪亮，我便不自觉地遗忘了那遥远的光亮。

为了掩饰粗鄙，我要求自己感慨万千。想起以前在地理课上学过，我们看见星星闪烁，而其实根据光的传播速度，那最近的星光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了。于是想当然地同理可证，很有些诗意地对朋友说，我要去故宫看月亮了，那月亮的光隔着几多光年的距离，最少也是几年前的月光了。朋友无奈地看着我，说我误会了，以不发光的月亮去套用发光的星星脑子太乱了，星星是恒星，月亮是卫星，同一个天空，不是同一个类型。我只能闭紧嘴巴，省得被人轻易洞察。

生活在北京多年，仔细回想和故宫有关的经历，不过区区两次，小学和高中时分别以旅行者的身份，参观过所谓景点而已。当时我恐怕还写了跟旅游手册很相似的游览日记，如今印象已模糊，只笼统地记得看过许多殿宇、古物，细节已消散。月亮，故宫，离我奔忙的生活仿佛隔着什么。

赏月的那晚正是盛夏，天黑得晚，望眼欲穿，还是迟迟不肯彻底黑下。黑里透着蓝的夜幕下，月亮很有些无动于衷地挂着。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崂山道士》，几个仙师喝酒喝到兴头上，干脆“我们何不把酒宴搬到月宫里去喝呢？”于是连人带桌，飘飘忽忽就上去了。我又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很多传说，她和所有妈妈说的一样，我也和所有孩子一样，是信的。传说月亮上有玉兔，在乐此不疲疯狂捣药，传说月中有桂花树，任凭吴刚伐了又伐却永远不倒，传说后羿之妻嫦娥偷吃不死仙丹孤独地成了守月亮的仙。那时候妈妈指着月亮，说孩子你看，那儿是不是桂树？那儿是不是玉兔？我自幼极容易接受心理暗示，比玉兔捣药还高频地点头，嗯嗯嗯，我看见了，玉兔、吴刚、嫦娥都在呢。举头望明月，月亮里是有深浅不一影影绰绰的痕迹，但是哪像吴刚哪像嫦娥，凭借我从没近视过的眼睛，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关于月亮，除了那些诡异的传说、瑰丽的诗句，来自切身的经历，除了中秋节，就没什么可说了。

那么好好看看月亮吧，尤其是在故宫。

如果时光倒退到明清之时，在这故宫里赏月，是我这样的百姓连偷着也不敢想的事情。这里出现的人，除了被认作人中龙凤的天子、皇后，除了皇亲国戚，恐怕哪一个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惟有这月亮不动声色地看见了，这皇家宫殿的辉煌富丽以外，蕴含了多少宫廷变迁和人世沧桑，积淀了多少心事和忧伤。倾轧与较量、心机与计谋，鲜活的生命、腐朽的思想，针脚般细密的恩怨是非，都躲不过每天升起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月光，洒照过心机深重、疾步行走的大臣，巧言令色、乖巧伶俐的太监，锦衣玉食、满怀幽怨的妃子……他们一定比我们更长久地凝望过月亮，因为在这里，满腹心事难能与人诉说，他们只能独自品尝命运，向月亮无言地倾诉……

夜色中的宫里，没遮没拦，空旷的院墙，一抬头，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月亮，亮晶晶照着老院墙。故宫之故，在于它是旧日宫殿，是从前的深宫和朝堂，是属于往事的。那种古旧的味道，悄然弥散着肃杀和怅惘。月亮看着故宫，已经六百年了。奇怪的是，它经历了那么多人世沧桑却依然宛如初来乍到，还是那么新鲜明亮、神清气爽，好像一颗刚离开糖纸的糖。原来，不仅太阳每天是新的，这万古不语的老月亮，每天也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