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陈继明

格尔木在哪儿?妻子问。

我笑着说,反正不在伊拉克。

当年,刚到格尔木的时候,我给父母写信,也是这么说的:格尔木不在伊拉克,在中国的青海,在青藏高原的腹地……

那是1999年年底,我19岁,坐了两天两夜火车后到了青海的省会西宁,集训了几天后又到了格尔木。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南方小伙,从海拔200米一下子跳到海拔3000米,从零上20度一下子降到零下30度。

怎么是这种口气?

我可不想诉苦,我只打算给新婚的妻子讲一个关于水的故事,今天中午,我们吵了一架,因为水——从格尔木复员回到南方后,我才发现,我带回来一个奇怪的毛病:双手不能沾凉水,一碰凉水,从食指到小拇指,相互挨近的那一面,准会生出密集的水泡,奇痒无比,找过很多医生,用过很多药,终究没能治好,于是,一个从小在海边长大的人,竟不能下海游泳,更不能洗冷水澡。总得洗脸洗手吧,却只能用热水。热水倒不缺,水龙头里有,只是先要放一会儿凉水,才出热水。我在格尔木养成了痛惜水的习惯,不愿把凉水白白浪费掉,要用盆子接下来,搁在一边,另作他用。妻子就笑话我:“半盆水值几分钱!”我说:“不是值几分钱的问题。”妻子借题发挥又说了很多话,我不由自主竟生了气,而且冲着她喊出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话:“你根本不懂得水!”

格尔木是连接西藏、新疆、甘肃的战略要塞,是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是西南边防的战略支撑点,是内地通往西藏的重要门户,有“旱码头”之称,又有“兵城”之称,解放军四总部、兰州军区、武警和空军,在这里的团以上驻军有几十个,主要承担整个西南边防的物资保障和西藏方面的输油、通讯、运输等任务。新兵集训结束之后我被分到了某气象连,我们的驻地距离格尔木市又有100公里,海拔接近4000米,在沙松乌拉山和博卡雷克塔格尔山之间,一个遍地牦牛的地方。

“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懂得水。”

“水有什么懂不懂的?”

“你就是不懂。”

“你是说水的分子式H2O吗?”

“跟分子式没关系。”

“那……是什么?”

我不想再和她费口舌了,总之我在生气,真的在生气,生很多人的气,我认为,太多的人不懂得水,水,实在不是人人看见的那个样子,也不是它的分子式H2O,不是关于它的任何一种具体而微的描述,甚至不可以称之为“水”——这个简单的称呼,在我看来刚好显示了人们对……“水”这种物质的漠然。

我相信我是懂水的。

“格尔木”,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可是,我们气象连所在地十分缺水,没有河流,也打不出井,最近的一眼泉在10公里外的山沟沟里,我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昆仑泉。昆仑泉的水量并不大,一拳头那么粗的水,从石缝里似乎使了很大劲才挤出来,带着一种与完全不相称的彪悍力量抗衡的意味,带着些许看不透的精灵的气息,在近旁一个人工开掘的涝坝里聚集起来,再被人们一担一担地挑走。我喜欢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它,用我的脸、我的眼睛感应到它富有弹力的温柔,进而,一个来自大海边的南方小伙心里的孤独和埋怨,便立刻化为乌有!而它的白,是真正的无与伦比的白,微微带一点青蚕的颜色,像白的灵魂、白的结晶,和藏族同胞手中的白哈达,和通体白亮的白牦牛,和终年不化的山尖积雪,气脉相通,成为整个昆仑山上的第二种阳光。

“我有点懂了。”妻子说。

“你懂什么了?”我故意问她。

“懂水了呀。”

“你还是不懂。”

“讨厌!”

“听完这个故事,你才有可能懂。”

“那就快讲吧。”

我们连里就我一个南方人,他们叫我“广东扁头”,我的头明明是圆的,广东人也不一定都是扁头!后来才知道,他们把所有的南方人都叫扁头,诸如“南京扁头”、“上海扁头”,大概和我们把北方人叫“北方佬”一样。有一次我还悄悄问过一个战友:“为什么叫我扁头?我的头又不扁。”他指着我的脑门,笑着说:“你的头不扁,但是,你脑瓜里的想法扁,每天要洗一次澡,睡觉前还要洗脸,还要刷牙,连辣椒都吃不了,说话的声音扁声扁气!”原来如此!他们倒是不扁,一周甚至一月才洗一次澡,睡觉前不洗脸、不刷牙,饭菜又咸又辣,说话粗声粗气!那我宁愿是“广东扁头”。

可是,我想扁,有条件扁吗?刚才说了,我们气象连的驻地是一个极度缺水的地方,遇到旱年,就更是水贵如油,哪有可能一天洗一次澡?没过几天,我就和北方佬们一样“圆”了,一周洗一次澡,一次只用半桶水,睡觉前洗脸刷牙的习惯也不要了,早晨洗过脸的水,要留下来,澄清后次日早晨接着洗脸,第二次洗完还是不倒,要积攒在一个大桶里,澄清后用来洗车洗脚洗衣服……而这,和附近的村民相比,已经算是够奢侈的了。对村民们来说,半碗水,已经够一家人洗一次脸了。旱象最严重的时候,战友们相互枕在对方的肚皮上——你猜在干什么?在听肚皮下隐隐传出的流水声……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却又特别真切,像缩小版的完整的海洋……就那么听一听,全身的皮肤立刻就会变得湿润舒服起来,令人禁不住有种被娇宠的感觉。

“这次我懂了。”

“真懂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浪费水了。”

“不浪费水,还不一定懂。”

“那怎么才算懂?”

“你接着听吧。”

有时候,昆仑泉是十里八乡共同依赖的惟一水源,包括我们气象连。当兵半年后,连部把开车运水的任务交给了我,连长说:“这样,你就可以每天跳进昆仑泉里洗一次澡了。”我知道连长在开玩笑,我怎敢把自己的臭身子跳进圣湖般的昆仑泉里呢?再说,昆仑泉里的水温度很低,冬天再冷也不会结冰,夏天再热也砭人肌骨,我这个怕冷不怕热的广东扁头,哪有胆量直接跳进泉水里?不过,无论如何,我喜欢这个和水有关的任务。这个任务真是独一无二。一辆专门用来拉水的农用车,车厢里载个能盛五立方水的黑皮囊,早出晚归,一天一趟。10公里路不算远,可是车不能直接开到泉边,最后还有几百米窄窄的小路,只能步行,得用铁皮桶把水一担担挑上来,倒进皮囊里。满满20桶水才可以把大皮囊喂饱。但是,一开始我只挑得起两半桶水,这样至少要来回跑20趟。我还没说那几百米小路是什么样子——虽然不是天梯,但也陡得厉害、弯得厉害,空手走个来回都气喘吁吁,别说挑着水。附近村民多数是用驴驮水的,驴背上挂两个塑料桶,人跟在后面就行了。而我,如果弄一头驴来,回去的时候,就只好把驴扔下了。

说到这儿,妻子推起我的衣袖,看我肩膀,说:“吹吧,怎么没磨起老茧?”我说:“你别急呀,听我讲完。”

其实,以前在家里也挑过东西,只是没挑过水。挑水和挑别的东西是很不相同的。因为,水总会晃动,左晃右晃的,像两个淘气鬼在两边故意拉扯着你,让你磕磕绊绊。不过,学会挑水并不难,桶里的水不能不摇晃,你就设法顺着它,水面上搁两片树叶,树叶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就减轻了水的晃动,又可以把眼看要扑出去的水花巧妙地挡回来,像两只神奇的小手,总是在关键的时刻,不经意地拦一下、牵一下、拌一下……接下来,你要和水的摇晃处在同一个节奏里,你其实在暗暗借着它的力前行,顺着它、从着它、哄着它,这样你就会觉得轻松了许多,几乎减去了一小半分量,虽然在走,却有飘的感觉。当然,同时你还在控制它,不让它晃得太厉害、太离谱,一旦超过限度,你就会栽跟头,甚至有可能跌入悬崖。另外,走路时要把全身的重心落在双腿上,每一步都要走踏实,一步一步要交待清楚,双脚落地要稳,离地要疾,跨出的步子,要大小适中。等挑水的技术越来越娴熟,挑水便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情了,那种捷足如飞的感觉真的很舒服,有姿有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抒情诗人,一个把走路变成诗的诗人……

“骗人。”

“你不相信?”

“无论如何,肩膀上会落下老茧的,三年,又不是三天!”

“你就不能耐心一点吗?”

“还有吗?”

刚才说的,只是学会了挑水,可是,无论如何,肩膀受不了,没过几天,两个肩膀,包括后肩部,都红肿起来了,摸一把都疼痛难耐,别说把一担水压上去!然而,我是一个军人,我不能撂挑子,也不能叫苦,我更不想让他们把我这个广东扁头看扁了。某一天半夜,我突然想起了战友的话:“你的头不扁,但是,你脑瓜里的想法扁!”那么,我能不能想办法来一个“技术革新”?能!完全能!那一瞬间我脑瓜里立即冒出一个点子:做一个背袋式的东西,上面加一根长如扁担的木棍,下面加一根短木棍,中间由两部分相联结,后面是一块约一尺宽、两尺长的加厚的帆布,前面是两条可以跨在肩上的布带子,总体上很像学生背在身后的大书包,不同的是,上面的木棍起了扁担的作用,却不用放在肩膀上或后肩上,而是横在肩膀以下的部位,底下的短木棍更是作用非凡,抵在屁股上方,令整个家伙处在一种稳定的不会上下游移的状态,前面的带子和后面的帆布又一前一后拉着劲儿,这样,一担水的重量就恰如其分地被分解到全身各处了!

我激动得几乎等不到天亮了。出完早操,吃罢早饭,我没急着上路,而是赶制我的新发明,没用一个小时就做好了,当时就盛了两桶水,在营房院子里试验,哈哈,非常成功!果不其然,肩膀被解放了,两只手也闲了,可以伸出去,轻轻抓住两边的绳子,减少水的摇晃……战友们看了,直夸我聪明,说:“到底是南方人!”

“就这样,当了三年兵,挑了三年水?”

“是呀,当了三年兵,挑了三年水。”

“你不是气象兵吗?”

“没学多少气象知识,铸造了一副铁骨般的身体。”

“傻瓜,他们那是欺负人呢。”

“别瞎说,第二年,连长打算把我换下来,我不干。”

“你为什么不干?”

“我喜欢,喜欢和水在一起。”

“那么可怜?”

“怎么可怜了?”

“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为了和水在一起,天天挑水、拉水……”

“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有多复杂?”

“说起来也不复杂。”

把饥饿的皮囊一点一点喂饱,然后载着它奔驰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你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由于满满一皮囊水,四处的岩石都变得柔和了。天色原本是冰冷而又寂廖的,因为有了圆鼓鼓一皮囊水而变得温情脉脉了。在人烟稀少旱情严重的荒山上,我会故意把车开得很颠,让皮囊里的水声更响亮一些。你想想,荒原上连一只鸟都难得一见,如果不刮风,就安静得叫人毛骨悚然,于是,皮囊里的水声,噼噼啪啪的,如同用吸音筒捕捉到的近距离音效,在靠近我耳孔的地方响。有时候,皮囊里的水声会引来渴极了的野牦牛,或三五成群,或一只两只,一概是通体雪白,像成堆的夏云,大团大团地向水车滚来,挡在水车前面,一动不动。野牦牛常常会野蛮地掀翻水车,把一车水喝尽了,再扬长而去。我也遇见过两三次,所以,每次遇到野牦牛,我总是客客气气地放几桶水出来,让它们喝个够。渴极了的野牦牛饮水时咕噜咕噜的,声音极为清脆,极为典雅,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动听。而且,牦牛们饮水的姿势实在好看,长长的脖颈总是以45度角斜探下去,用桃红色的大舌头舔着水,一卷一卷的,轻松地把水送入喉咙;又似乎,水是有听觉的,听到牦牛们悄声说:“请跟我来!”便自觉地很有秩序地脱离了地球引力,流进牦牛喉咙……听说牦牛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哺乳动物,特别耐寒、耐饥、耐渴,而白牦牛更是极为珍稀,青藏高原上的极个别地区才有,数量不超过五万头。除了野牦牛,还有家养的牦牛,家养牦牛则温顺得多,而且也更有灵性。

这时,我把当兵时拍的一些照片拿出来,让妻子看,其中就有多张和白牦牛的合影,“好白啊!”妻子赞叹,我说:“除了好白啊,再没别的话了?”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白。”我说:“这么白的白!这话倒不错!”

那是我在格尔木当兵的最后一年,那一年旱情也最重,连续200多天没见雨雪,气象连的每一个战友都觉得对不住大家,好像恶劣的天气是我们造成的。好在昆仑泉里的水仍然很旺,始终不增也不减。我每天拉水的次数由一趟变成了三趟,天不亮就出去,天黑透才回来,后两趟是无偿送给附近一个村庄的。

那天傍晚,我拉着第三趟水往回赶,经过那个容易遇到野牦牛的山脊时,已是暮色如织了,四周的黑影正急速联合起来,成为一种很厚重很有豪华感的东西,我心里念叨,全村的人等着用水,可千万别遇上牦牛啊!可是,刚拐过一个急弯,便看见一头牦牛——好在只是一头,斜斜地堵在路中央,身体冲着道路另一侧的雪山,面部却弯过来冷冷地冲着我,眼神极度忧郁又极度坚定;是一头乳房干瘪的老母牛,照例是一身雪白,不过,那妖娆的雪白之内似乎锁满了坚硬的黑暗!而那张脸,像整个昆仑山在半秒钟内浓缩而成的横断面,半是阴影半是雪山的寒光,轮廓相当分明,散发出一种荒凉而又灼热的美感,让我分不清这将是一场小小的灾难还是一次难得的奇遇?我故意打响喇叭,看它有何反应。它却纹丝不动,依旧忧郁而坚定。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踩住刹车,提上水桶去后面,放了半桶水,回来搁在它面前。我闻到了一种浓郁的酸腐味。那是干旱的日子里所有活物身上都会发出的气味。在我的近距离注视下,母牦牛缓缓地垂下了头,却没有进一步垂下去,舌头显然还没有碰到水,就犹犹豫豫地停下了,几秒钟后竟然重新抬起了头,把头侧向另一边,粗声吼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令我一阵恐慌,我深信将有一大群牦牛狂奔而来,一场可以想象的浩劫在所难免。可是,从坡下趔趔趄趄走上来的,不过是一头羊羔一样的小牦牛,像刚出生的模样,摇摇摆摆,弱不禁风。它在母牦牛身后小心地站住了,如在梦中,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等母牦牛微微闪开身子,它才怯生生地走过来,立在水桶面前,乏乏地看了我一眼,右前蹄自然地迈开半步,缓缓低下头。随着细细的咕噜声,我似乎看见一个朴素的小花园,那里面正沙沙作响,有许多嫩叶复生、小花苏醒……小家伙贪婪地一口气把半桶水喝干净后,才抬起湿漉漉的小嘴寻找自己的母亲。我准备再放满满一桶水给母牦牛时,却见母牦牛已经掉头离去,缓缓移动的身影,是一种佯装平静的样子……

2010-09-08 □陈继明 1 1 文艺报 content19779.html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