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每天都到呼兰河打水,人吃,饮马,洗衣,浇灌。呼兰河是老天爷给大家挖好的一口井,当地人也叫这儿“南绠”。呼兰河边的人家儿靠这河水过日子,日本人用“南绠”流送木材。冬天从山上伐下来,春天河开了,木材顺流而下,像一群群拥挤的羊。庆山的三叔是摆弄木材的好手,当地人也叫他“赶羊的”。
河边有一片小树林,庆山把马拴到一截光秃的树桩上,那截树桩历史悠久,赶车的拉山汉拴过牛,占山的土匪拴过马,抗日义勇军画过暗号,日本侵略者还在树桩上绑过三叔。庆山自从给多襄井家喂马,第一次来到这根树桩前,他的心脏有一会儿就像被人捏在了手里,半天都不撒开。三叔被绑那天,是一年前,庆山14岁。三叔上山去拉柴,带了干粮,咸菜,回来的时候,被日本宪兵队截住了,说他“通匪”,给山上快饿死困死的游击队送吃的。三叔解释说那些干粮、咸菜,都是自己吃了,“拉一天的柴,能不垫补垫补吗?”
日本兵就问:“脚上的乌拉鞋,也垫补进肚子里去了吗?”
三叔上山时还穿着大胶皮乌拉,现在他的脚上只绑着两块树皮和乌拉草。身上的棉袄也没了,腰上只围着装干粮的更生布袋子。三叔想了想,说,“让土匪给劫了,他们冷,没穿的。”
那个日本兵就狞笑了,他说支那人,撒谎的不会。胡子劫你,他为什么不要你的车,不要你的牛,只要你一件破棉袄的干活?还有胶鞋?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令。说着他一回身划拉了一下河水,说河面都化了,冰排的没有,山上的胡子需要给养,他们会自己下来抢。缺衣少吃的,只有地窨子里的那些游击队!他们快被我们困死啦!
寒冷,潮湿,山上的游击队员腿脚都变了形。日本人不剿匪,拼命剿共。那些吃生米吃雪水的孩子,三叔见了,不能不心疼。很多战士,也只有十五六岁,他们和山子差不多大。他们的念头是,打跑了小日本子,让家园得安宁。三叔愿意自己少吃一口、少穿一件,尽一点力。
三叔不认为这是“通匪”。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坏死啦!”日本兵说,说完,围着三叔狐疑地转了一圈儿,说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赶羊的,会放羊!春天木排被一层层放掉,就是你干的吧,肯定是你。你在帮助游击队!说完,他双手向后一摆,两个宪兵就把三叔绑到树桩上了。日本兵再一挥手,单手挥,其中一个人到河边用钢盔舀了一兜河水,另一个上去掰开了三叔的嘴,他们强行给三叔灌下去。冰冷的河水灌得三叔直伸脖儿,眼睛也半天翻着白。取水的宪兵替日本兵问:“说不说?说了游击队的地点,带我们上山,你送给养一事,可以免罪。”
“天天晚上放羊也是你干的吧?交待!”日本兵说。
三叔打了几个空嗝,又翻了半天白眼,缓一会儿,才捯上来气儿。他说,太君,你们就是整死我,灌死我,我也说不出游击队藏的地。土匪窝儿我倒是知道个大概,你们要敢去找他们,我领你们去。
日本兵踢了三叔一脚,他知道三叔在羞辱他们。他说嘴硬,再来!说着一摆手,那个宪兵又去舀来一钢盔水,灌下。又一摆手,又一兜儿。当日本兵第五次摆手的时候,三叔的嘴、鼻孔、眼睛、整个头发,都开始流水了,像一件淋湿了的衣裳,滴滴答答。如果不是绑在树上,三叔一定会瘫散下来。庆山当时正跟三婶在家中的院里剥苞米,多襄纯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山,山,快去,河边,你家,叔,灌凉水了。”
庆山前头跑,三婶踮着小脚拎着烟袋后面追,他们到了河边,三叔都睁不开眼睛了,绑绳已经松开,多襄井站在旁边跟日本兵说话,他说他可以证明,三叔是个良民。三叔长年到他家打酒喝,没有不法行动。
三叔嘴角冒着粉色的泡沫,一吐气儿一圈泡儿,他没有力气说话。庆山上去架起三叔,三婶小脚,使不上劲,看热闹的人没人敢动手。多襄井掏出了一块钱,让旁边的一个壮汉帮着把三叔背回了家。
躺在炕上的三叔三天都水米不进,嘴角只是向外嗝血沫儿,找来郎中,他号了脉,听了胸,说肺和支气管都灌破了,人完了。
三叔咽气前,告诉了庆山那个树桩,树桩北十步远的洞。
三叔的丧事买不起棺材,是多襄井出钱,发送了三叔。他的条件,是庆山到他家帮佣,他家是开酒坊的,每天需要大量的水。他喜欢庆山的能干。
庆山是在三婶的烟袋锅儿中,成为一个能干的小伙子的。庆山从小没娘,一出生是“立生儿”,母亲在他的立生中大出血而死。半年后,瘦得皮包骨的他,父亲看他可怜,去刚开河的水面打鱼,想给他熬鱼汤补补。父亲不谙水性,刚开河的呼兰河面冰排锋利,戳破了橡胶轮胎,父亲连同轮胎像一砣湿泥,在河面上打几个圈儿,就陷入冰窟了。三婶收留他那天,用烟袋锅儿指点着他,说:“山子,你小子命硬。你妨死了妈,又妨死了爹。以后,还指不定又妨谁呢。”
现在,三叔也死了,还不到40岁。三婶哭号,她痛骂日本鬼子,也咒庆山是个妨人精,讨债的。骂够了,哭完了,日子还得过,三婶子一天都离不开她的烟袋锅,饭没吃饱行,烟不能离了口。三婶的烟袋锅儿杆儿比胳膊还长,烟锅儿是铜头儿的,轮圆了刨一下,够庆山半天直不起腰。庆山就是这样成长为一个有眼色、能干活的好劳力的。
到多襄井家干活,邻居说他是小汉奸,他叔都让日本人用河水灌死了,他还给日本人出力。庆山自从给多襄井家挑水喂马后,家里的生活有了改善,弟弟妹妹都上得起学了,三婶的烟袋锅儿也没灭过。庆山每天在多襄井家吃两顿饭,还给家里省了粮食。就是庆山的穿衣,也比原来整齐了不少。日本人的翻毛皮鞋,比棉乌拉轻便,跟脚。但是隔一段,庆山的翻毛皮鞋就被河水冲走了。有时回到多襄家,他的衣服也见少,也说在河边饮马时,不慎冲走。
庆山拴好马,看看四下无人,他把咸菜疙瘩、饼子,都捆好一包,塞到了那个树洞里。当他埋上树枝,站起身,又觉得那一点吃的,实在太少了,只怕一个人吃都不够。庆山又脱下他的翻毛皮鞋和上身的一件衣服,再次打开树洞,塞了进去。他今天有个约会,往树洞里放吃的,半年多了,从来没见过取东西的人。昨天,树洞里有了个小纸条,纸条上告诉他,今天午后,他饮完马,那个人将带他一同上山,见见同志们。
“同志”两字,让庆山脸红了。他一个喂马的,好像还不敢担当。按着纸条上的嘱咐,他看完就浸泡在河水里变成纸浆冲走了。巨大的秘密让庆山感到了沉重,心里有事儿,他在早饭的时候,还木讷痴呆,举止异常,打碎了一个碗。多襄井没有责备他,他说不吃了,多襄井还给他多塞了两张饼。
“山”,多襄纯子叫了一声,已站在了他身后。庆山脸都吓白了,心脏又像看到树桩那天,被人捏住了一样。庆山是胆儿小的人,从小没爹娘,三婶的烟袋锅儿又威力无比,三叔是那样死的,这些,都一次次吓破了他的胆。他第一次往树洞里放吃的东西,站起身时发现裤子都湿了。
三婶叮嘱过他,别学三叔,别惹那个骚了,日本子狠如豺狼,咱惹不起。那些拿枪的都干不过他们,咱老百姓,手中啥也没有,惹他们送命干啥?
庆山觉得三婶说的有道理,自从民国叫了满洲国,日本人来了,他每当听到“日本子”仨字,就像听到狼来了、野猪来了,浑身的汗毛都是竖着的。去多襄井家干活,别人喊他小汉奸也好,冲他吐唾液也罢,他只求个平安,弟弟妹妹,还有三婶子,大家在一起,别再出人命。
一次偶然,他夜晚喂马时,听到多襄跟一个日本军人的谈话,他们说的是日语,庆山不能完全听得懂,但他知道了大概:那个军人是日本共产党人,他痛恨他的国家,他有一车弹药,想送给游击队。他准备舍身成仁。
多襄井当时的表情,庆山不能完全懂。
第二天,这件新闻震动了国内外,庆山听说,那个日本军人不但把一车弹药送给了义勇军,自己又携带余下的,回到了日军营,在自己身上引爆了……
这件事很多人困惑,包括当地的日本人,都说那个军人神经错了乱。庆山倒觉得眼前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再看多襄井,不是帮佣的乖顺,而是有点像那天晚上的那个日本军人。庆山没读过书,他理不出什么家国天下,想那个日本军人所作的一切,只冒出两个字儿:英勇。
“英勇”冲击着他的胸膛,让庆山慢慢有了胆量。
多襄纯子问,“山,你每天,都在给山上的人,送吃的,对吗?”
庆山两手拍拍,说我捉蛇呢,一会给你烧蛇肉吃。边说边向河水走去。
纯子跟过来,说我看到了,你在往树洞里塞吃的,今天早晨的饼。
庆山站到河水中了,纯子也蹚进来。庆山知道纯子喜欢他,为了讨他的喜欢,纯子不嫌庆山的妹妹,玉敏每天脸都洗不净,头上净是虱子。三婶不抽烟时,会搬过玉敏的脑袋,两手掐着捉虱子,捉到后扔到嘴里,咯嘣一声。纯子看了眉头皱得像吃了苦瓜。
纯子看到他的秘密了,会告发吗?庆山相信她肯定不会。可是,如果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三叔一样,被河水灌死?此时,如果把她摁进水里,不让她抬头,是不是一切就解决了?庆山为自己的念头心脏又疼了一下,他对着空气晃了晃头。
庆山还想起去年放河灯时,也是这样站在水里。庆山一下放了三盏,他希望爹能收一盏,娘能收一盏,三叔也收一盏。在当地,七月十五放河灯,给死去的亲人照还魂之路,让他们尽早托生。庆山当时想,父亲和母亲如果再来人间,他们能找到三叔的家吗?他们变成了人,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他们管我叫什么?大家成了弟弟、妹妹?这样想着,庆山眼里有了泪水。纯子也托着一盏,她说她是放给她姥姥的。在日本,老人活到60岁,就要自己到后山去死,给后代人腾地方。因为饭不够吃、地不够种。“姥姥是自己走到后山的。”纯子说。庆山想,一个人活得好好的,要自己去死,比起被别人杀死,心情会有什么不同呢?那天他们都说到了亲人的死,心口的痛。看来疼痛的感觉是一样的,不分日本人还是支那人。
眼前的纯子,是一枚危险的炸弹,等一会儿那个放纸条的人来了,他们中,不定哪个人会死。庆山想到这儿,他的眼里蓄满泪水,想劝纯子回家。纯子的父亲,多襄井是个好人,他也许和那个日本共产党人一样,在帮助中国人。庆山我不能对不起他的女儿,庆山这样想着,再次劝纯子回去,纯子说,“山,我今天来,是——”正说到这儿,三婶颠着小脚儿向河边跑来了,她大呼着,烟袋杆儿当成了拐棍,她说山子,快跑,快逃命吧,那个日本子,带人来了,后边还跟着狼狗呢——三婶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她的身后,是小脚锥出的弯弯曲曲的坑儿印。
庆山愣在那里,哪个日本人?他心里疑问着。纯子摇着他的胳膊,说快跑,是我爸爸,我爸带人来的。他一直在放长线,想把山上的人一网打尽……
三婶对着河水数落,这天杀的日本鬼子们,他们害了我老头儿,又来害我侄子,我这一家人哪,可让他们害苦啦——纯子帮庆山打起马,马一跃四蹄向深山纵去,后边的子弹像飞镖,把一串串树叶打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