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很多文学时期都曾出现过文学类型化的现象,而每一次文学类型化现象出现之后又都会有一大批类型文学作品(这里主要是说类型文学中的小说作品,下同)。这种类型文学作品的出现大都有其明确的目的性,其“目的”一般有两个特点:其一,大都是非文学意义的;其二,目的一旦明确,在创作频率上就会疯狂提速。
在今天,只要去书店或书摊看一看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各种类型文学的书籍,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位置。而在网络上,这类作品也形成一道抢眼的风景。今天的类型文学写作已经从根本上不同于“大跃进”时期和“文革”时期的类型写作,但又从一个极端跑到了另一个极端,它在彻底颠覆文学在那些时期所具有的宣传和教化的功能的同时,目的性也更加明确,就是“发行数”,就是“点击量”,或者干脆说就是人民币。写作者是这样,操作者也是这样。阅读的娱乐与消费功能在这里被没有节制地强化。于是,原本应该厚重隽永的文学作品也就沦为轻佻浮华的文学商品。为迎合市场需求,这类作品大都有一个极其鲜活的故事,这故事或离奇、或恐怖、或诡异、或温情、或无限贴近脱离现实的时尚生活,总之让你读来感到新鲜刺激,至于这故事的框架、结构乃至人物的双边关系是否重复了其他同类题材的作品,阅读消费的读者往往并不留意也不苛求——于是也就让这一类写手更加放心大胆为所欲为。
无论我们如何评价类型文学,无论我们对这样的作品持什么态度,它在当下都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正生机勃勃。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底线。在追求娱乐的同时,如何设立作品的道德底线;在追求“发行数”、“点击量”和生产速度的同时,如何控制复制和克隆其他作品的覆盖指数,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也就是说,要有极限。“极限”是一个数学概念,它说的是,在一个函数式中,如果分子是一个常数,当分母趋于无穷大时,它的数值也就会趋近于零。类型文学作品正是这样,当它冲破道德底线大到一定程度,当它复制与克隆同类作品的覆盖指数趋于无穷大,那么它的价值也就只会趋近于零了。
由此我想到,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讲,当下的类型文学写作对于传统意义的纯文学写作也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显然,传统意义的纯文学写作与类型文学写作有着本质的不同,甚至可以说,类型文学的很多写作手法,如果放到传统意义的纯文学写作规范中来考量都是禁忌,比如故事框架和人物性格的模式化。在传统意义的纯文学写作看来,不要说赤裸裸的模式,就是稍有模仿其他作品的痕迹都是极为可耻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类型文学就像是《红楼梦》里那个一直被王熙凤诱惑的贾瑞曾经照过的“风月宝鉴”,它可以告诉从事纯文学写作的作家,要抵抗得住浮华的诱惑,勇于面对现实人生。
但事情又并非绝对,因此不能一概而论。当我们的文学创作(这里仍然是指小说创作)呈现出类型化倾向时,作品中往往会出现若干个相对固定或至少是常见的文学元素。如果将这些元素像搞拼图或搭积木一样地按着某一种事先规定好的范式(这种范式大多是经过消费式阅读的检验而且已有市场成功先例的)去拼接、去搭构,就会成为类型文学作品。但是,同样是这些元素,如果我们有精神和审美意味的,同时有独特创造性地按着属于文学本身的方式将它们组合起来,也就有可能不会成为前面所说的类型文学作品,而成为一篇具有传统意义的纯文学作品。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当我们的文学出现类型化倾向时往往是表现在题材方面,而类型文学作品的产生则是基于某一类题材,又使用了范式化的写法,或是复制和克隆的手法制造出来的。
由此可见,文学的类型化倾向也未必就一定会产生类型文学的作品。
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我曾经偶然在一个蹬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小贩手里买到一本铅印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页纸已经发毛,印刷也很粗糙,是一本创作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合集,题材大都是那个时期发生在工厂车间里的故事。70年代末的时候故事资源还很稀缺,所以翻看起来也觉得有趣。但看过几篇之后逐渐就发现了问题,不能说千篇一律,至少有一些故事可以明显看出大同小异,一般都是发生在车间的一个班组里,大都会有一个思想落后或不安心工作的小伙子,大多还要有一个身为团支部书记或班组长或思想进步的年轻女工,而这个年轻女工又多是一个聪明漂亮情格活泼的姑娘。然后这姑娘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这个小伙子,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矛盾纠葛就此展开。故事的结尾则多是小伙子思想终于转变,开始刻苦钻研技术搞革新并获得成功,同时也赢得了姑娘的爱情。在这本书中的很多小说里,有一些元素是不变的,而且对这些元素的排布也似乎有了一个定式。
如果在今天看来,这应该就是由类型化倾向产生的类型文学作品的雏形。但是,这种在当时的类型化倾向却并没有防碍后来这类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与发展。当年的这种文学类型化倾向也促使后来的一些作家出于对相应题材的熟悉和个人化的感知与思考而找到了自我,进而有意识地对这方面的生活更深入也更有思想品质地去探寻、考问、挖掘,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在精神层面和审美层面的独特思考和感受,同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表现形式与文学风格,然后写出了很多非常优秀的乃至在我国文学史上都占有一定位置的文学作品。
从这个角度看,文学的类型化倾向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