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张炜捧出十卷本的《你在高原》，文坛为之惊叹。作为由主要人物贯穿始终的一体化的作品，它也许是中外文学史上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在熟悉他的创作的人看来，这又是他一贯的精神理想的延伸和更新，并不足奇。

事实上，近些年来，人们对张炜是有所期待的。有人提出张炜是否能完成自身的新的腾跃？有人（也包括我在内）认为《古船》虽然通过隋抱朴达到了个体精神哲学的某种高度，却缺乏与他脚下土地的深刻交融；《九月寓言》虽然突出了大地的神力，却回到一种被美化了的农业文明的乌托邦；《柏慧》虽然敢于面对急遽变化了的现实，却因道德化的激愤构成了对更广阔的真实生存的某种遮蔽。人们期待张炜的，也是期待于当代文学的，是希望提供对时代精神命题的更为出色的表现，比如，如何更深切地揭示当代人的生存境遇，更深刻地表现当代人在物化的、技术化的、工具理性统治下的现实中的精神焦虑及如何寻求当代人的精神救赎之路。我认为，《你在高原》正是直面这些重大精神课题的一部大作。

首先，《你在高原》是一部大地之书。在这部书中，张炜的葡萄园已经扩展为一片广袤的大地，叙述人宁伽在其中不停地行走，拾掇大地上的故事，记录大地上的风俗人情，索源大地上的历史与传说，思考大地上人们的荣辱兴衰。这么一部书已经不能简单用“史诗”、“民族志”、“百科全书”等旧的名词来描述，在大地才有这样的包容力。一方面，它取源于大地的现实，全书以叙述人以实勘大地为线索，串起了多么丰富的大地物候和大地人事，每一个事件都有现实的来源，每一个场景都是大地的容颜，每一个细节都是大地的纹理，每一个人物都是大地的子民，他们的故事串起了长长的个人家族史，深入神秘的命运感的内里；另一方面，书写的过程是“一次长长的沉浸和感动”（张炜语），叙述人在进行着大地漫游的同时，也在进行着心灵的漫游，沉湎于爱情、人性、哲学、宗教、艺术等形而上的命题,个体心灵在大地的滋养和启迪下，进行“上穷碧落下黄泉”般的思索和追问。在我看来，这部书是一个人漫长的心灵之旅，起意并没有宏大主题，是个人心史的积聚逐渐走向了民族心史。

第二，这又是一部自然之书。这部书的另一个明显特点是加入很多自然元素，如果把450万字中关于自然的文字检索出来，简直可以组成一部东部平原的植物志、动物志、风物志。很多场景，都是主人公在平原上漫游的场景，作者对动植物描写的细致观察及体现入微读来令人兴味盎然，这在当代长篇小说中是极为少见的。我看到，作者那么专心地写原野上生长的红柳、洋槐、侧柏、黑松、桤木、房山栎、箭杆场、玉米树、葡萄树、凤尾草、千金子、篱打碗花等，这些植物名我平时闻所未闻，作家却了如指掌，把它们看做平等的生命，描写中充满温情；我也看到，书中有不少野地宿营的描叙，我惊异于主人公对自然声响、天象和动植物的感应之敏锐贴切。比如在《无边的游荡》中有一个细节：主人公在野外搭帐篷，听到远处树丛里有野物活动了一下，然后精微描写对动物声响的感受，揣测是什么动物，最后发现是一个人。为什么首先只想到动物？那是一种自然之子才有的感受，他与自然融为一体，深切地理解自然的节奏与奥秘，在自然和原野中寻找生命最初的悸动。自然之书指引当代人走出城市的繁器，书斋的寂寥和娱乐场所的嘈杂，到大自然中去，那里天高地阔，那里有我们的根。

第三，这还是一部道德之书。若干年前，我在评论张炜《秋天的思索》时，指出不能单纯地依靠道德评价，道德评价与历史评价往往是冲突的，过多地倚重道德，会失去理性的公允。但是，从今天的时代和文学看来，张炜的道德坚持自有其独特的不平凡的意义。《你在高原》中的很多人生故事，本身就可看做是一个个道德标本，比如岳凯平和帆帆的爱情故事、于畔舍身救战友的故事、大财东仗义的故事等等。我想，相对张炜的这部450万字的大书，现今市面上流行的某些官场小说、猎奇小说、言情小说，心灵鸡汤小说应该感到相形见绌，发现自己的贫弱。精神的轻飘和利润的追逐使许多出版物注定只能昙花一现，而像张炜这样的作品却可能长久留下来。当然，张炜的道德建构绝不是教条式的说教和布道，我从文本阅读中感到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细雨润物般的道德心灵化，他的道德建构指向当前时代的某些负面因素，是一种形象的和诗意的建构，却也夹杂着愤怒、呐喊、冥思和反抗绝望的激情。比如书中多次出现的“燃烧”意象和《火戒》引文，既是对我们时代疯狂欲望的生动概括，盈满了悲愤的慨叹，又将其提升到原罪的层面进行彻底的道德审判。出于市场经济天然的负面性、物化性，时代的伦理价值和文学的精神含量在大面积丧失，在某种意义上，张炜《你在高原》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厚重的道德之书，为当下的精神危机提供了一副道德净化剂，试图回答我们将往何处去的问题。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开头的问题了：《你在高原》与以往张炜的作品有何不同，张炜有何变化和创新？我感到,张炜这样做也许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就是在人与大地、自然、道德的关系中，把人的主题推衍、扩大、上升为民族的精神生态的主题。在这里，“民族的生态”是个多么艰难、悲壮、诱人的目标啊。如果说，以前的张炜着力写人为了尊严的斗争，为了反抗物化和异化的坚守，那么在《你在高原》里，更多地表现出对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自己内心的和谐的渴望，他的审视点更多转向了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态上。这个看法不知有无道理。这些年来，我反复思考过一个当下文学“缺钙”的问题，即中国小说的精神能力亟需提高，作家的思想资源和灵魂资源亟待补充。从这个意义上看，张炜的《你在高原》是一部“补钙”之书，它是我们时代和文学的重要的精神补养，它的出现是当下中国文学的欣悦之音，作家理应为此获得更多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