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拿到这套大书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罗曼·罗兰。我记得上世纪20年代有一个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要将《约翰·克里斯多夫》翻译成中文，请作者写个序，罗曼·罗兰当时就给中国读者写了很短的一封信，像一个题词。他说：我不认识亚洲和欧洲，只知道有两类人，一个是上升的，一个是下沉。前者是光明的，包括知识、人类之爱、进化等等；后者是压迫的势力，包括黑暗、蒙昧、野蛮等等。他坚信人类永远有两种，一种人永远是向上的，是追求共鸣的；还有一种是向下的、堕落的。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书评，评张炜的《家族》，我当时就觉得，读张炜的小说可以重复看到罗曼·罗兰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描绘。这次我挑着读了后面几卷，感觉着张炜对人类的精神的追求、向往，并且付诸于实践。在他的小说里，始终是两类，一类是追求正义、光明，但是现实生活中受到很多羁绊、孤独甚至残酷打击，还有一种是随波逐流的。
张炜小说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可能也都很善良，但是在这样一个体制和环境里面，看到黑暗不敢反抗，随之而来就是精神上的痛苦。你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随波逐流，一定会被淹没在物欲、权欲、贪欲、色欲等各种欲望的世界中，就会陷于一些很肮脏的事情中。
中国很多作家是学会了在浑浊的世界里面看问题。张炜却始终是一个例外，他是在这个浑浊世界上面升到一个清流世界，这个世界，我认为是张炜独创的，他是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文学经典中走向高尚境界这一路的血脉，从文艺复兴以来一直到罗曼·罗兰再到索尔仁尼琴，这是一个追求精神的家谱。
张炜的小说，在今天这个时代是有特殊意义的。今天这个时代里，许多人在追求欲望时，丧失了人的基本道德底线。我觉得张炜这部小说出版，会遭到很多人的不理解，只要被这个物质化的世界洗过脑的人都会涌生出一种反感，但是张炜描绘出来的人就是逆水行舟的人，他永远是遍体鳞伤地往前走，不管在什么时代。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他一直在退退退，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世界一直在走走走。
在今天看上去这好像是简单的处理方法，张炜写东西很简单、很坦然，他对理想的追求也很坦然，但是这样的人、这样一种精神的追求，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需要的。有电视台记者问我，张炜的小说，人家读了会怎么感觉？我说，如果大家读了都觉得好得不得了，一片叫好声，那就不是张炜了。我觉得当今世界上还有张炜这样一个人在这样地写小说，今天的人们看到他就会有各种各样甚至截然不同的反应，进而引起反思。张炜的小说就达到目的了。因为有了反思就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东西在鼓励着人们往前走。
张炜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试图来回答我们当今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朝何处走去的问题。张炜的作品始终有一个对人的精神的信仰。我们今天一说到信仰，就会具体化，把它看成是某个政治体制的信仰，或者某种党派的、民族的信仰，或者宗教的信仰。而张炜的信仰是由衷地从人的自身、自我本性来认定的一种正面美好的品格，关键是一个人有没有觉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是可贵的。有了这样一种信念，你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去生活。在我们当代知识分子，包括当代作家和当代文学里，这种信念极为缺乏。应该说，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中国文学是处在精神蜕变的时代，原有的信仰失去以后，几乎所有的优秀作家都通过不同的领域、不同实践的描述有意识地在寻找。张炜非常自觉地探索中国发生巨大变化以后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应该朝何方发展，我们的路应该怎么走。张炜的实践就是走向民间。“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站在启蒙立场上，对于民间总是采取批判的态度，而张炜的小说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从《九月寓言》开始，他的基本立场还是知识分子的传统，但是他的人文追求的范围扩大了，他的小说总是在探讨走出都市回到民间大地去，回到田园，回到葡萄园，回到海边。
知识分子这样一种精神，最终是在民间大地找到他的根，找到他的力量，这些民间元素就成为他的思想资源。否则，一个知识分子永远在那儿批判，势单力薄，他会感到孤独恐惧，会耐不住烦躁，可是当他真正沉入民间世界，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知识分子的反抗的心才会安定下来，理性的批判才能进行。
但是走到这里还没有完。我觉得张炜在这些年还是有变化，这几年张炜创作不断，除了《你在高原》外，还不断有其他新作问世，如《刺猬歌》《芳心似火》等等，我发现他也烦死了民间本身。民间也不完全是清静的，它还是受到物欲泛滥的影响，张炜在融入野地以后也看到了野地也不是乌托邦，民间也会出现各种污浊的元素，与权力、金钱连成一张网络。所以，你读张炜的小说就不能不感到神经紧张，好像是刚找到出路又出现了问题，于是就要再走下去。
回过头来还要说说罗曼·罗兰。在100年前的今天，也就是20世纪的头十年，当时欧洲资本主义高速发展，进入了帝国主义垄断阶段，国际性的托拉斯都出来了。欧洲资本主义在掠夺殖民地的同时，把自身的危机都转嫁给了第三世界，人人都沉浸在追求物质享受的荒淫无道之中，精神、信仰都整个儿堕落了。就在这样的时候，罗曼·罗兰站出来，写《贝多芬传》、写《约翰·克里斯多夫》，大声疾呼：欧洲已经老了，赶快打开窗户吧，让新鲜空气进去。果然不久欧洲就出了大事，发生世界大战了。我希望张炜的这部书，也能够成为一部打开精神窗户的书，让我们都清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