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审视灵魂深处

——读倮倮的诗

□李少君

很偶然地在一本诗选里读到倮倮的一首诗《十八岁的表弟》,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首诗,诗中写道:“十八岁的表弟/有三年工龄的表弟/喜欢吃零食的表弟/瘦得像竹竿一根的表弟/喜欢穿拖鞋的表弟/在我当总管的厂里/被炒鱿鱼的表弟/哭得像一兜带露的小白菜一样离开的表弟/我想留宿他一晚/却被自己制定的制度拒绝的表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表弟/哦,走向茫茫人海的表弟/没有想过明天的表弟/在现实之车突然急刹车时/一个趔趄栽下去的表弟/用呛喉的乡音哽咽着说再见的表弟//天下的表弟/把行李背在羸弱的肩上/走在风中……”

我后来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对这首诗印象深刻?应该说,这首诗看起来很朴素,甚至有那么一点简单和随意,却有着某种典型性,刻画出了一个典型的常见的打工者的形象,一个处于成长期的让人担心的表弟:十八岁,爱吃零食,瘦得像竹竿,喜欢穿拖鞋,走在茫茫人海中,没有想过明天……

我们很多人的生活中都有着这么一个表弟,让我们为他操心,他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愁结。而写出这样的诗的人,也必然要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和强烈的感受,需要一种对底层的关怀。作者本人其实不能算处于底层,但有一种底层视野和关怀,这样的诗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有着我所说的“草根性”。

具有“草根性”的诗人,一般都会有对自我的深刻认识和反省,这与对世界与他人的广大的关怀可谓一体两面。没有前者,就不会有对后者的了解与同情;没有后者,则不会认识到自我的局限以及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紧密相连的关系。读倮倮的诗,颇能验证这一说法,而他写得最好的诗歌,也是这两类。

比如有一首题为《垃圾》的诗,诗中写道:“我的灵魂里有一堆垃圾/我花了很多年/仍没有办法将它们清理出去/垃圾似乎是我灵魂里的一部分”。诗人对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抱着正视的态度,不回避。正因为这样,他也很严厉地审视自己的生活状态,在《慢慢》一诗中,他写道:“我们慢慢开始发福/开始慢慢地散步/眼睛不再为美发亮为丑愤怒/慢慢习惯淡如菊花的生活/习惯没有理想的日子/饮茶、聊天、打麻将……”这里,有着对生活麻木状态的清醒认识和反省,真诚而彻底。《镜中》一诗尤其有代表性:“某日小醉/偶尔在镜中/看到我的前生/一个苍白、消瘦、着蓝布衫的书生/正在赶考的路上/此刻,秋风萧瑟,落木萧萧/一惊,酒已醒了大半/我想再往下看/看看下半生/看了半天/却只是一张焕着俗世的红光/略有些自得/又略有些疲惫的/脸”。

正因为诗人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而且不满足于这种状况,诗人才能走出封闭的狭小的自我,走向更广大的世界。诗人由我及人,就有了对外面的世界和他人的关注。在《十八岁的表弟》一诗中,就由自己的表弟推及天下的表弟,所以写出了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打动了许多人。还比如在《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诗中写道:“你就那样坐在那里/静静地/像一件瓷器/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放着寂寥的光”,“我打着饱嗝从你身边经过/泛着红光的脸上/忽然有了忧伤”。由于对他人的关怀,也就有了对自我的反省。在《在银行里遇到一个四川民工》中,诗人对因为没有身份证、无法取路费的四川民工深表同情,“追出去塞给他五百元”;而《我的新乡愁》是众多“地震诗”中难得的佳作,诗人表达了一种异常的沉痛,一种更大的关怀,诗里写道:“我的新乡愁有两千多公里那么长/或者更长、更长……/从中山到汶川、北川、都江堰、彭州……/我的新乡愁绵延不断/连着疼痛、眷恋和感恩……”

倮倮有很多诗写到打工生活,而打工题材,也是他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也许很容易因此被划入“打工诗歌”。其实,这里面还是有些差别。我曾经分析过“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的不同。比如王十月、郑小琼等一般会被列入“打工文学”队伍之中,而且他们也确实出身于打工阶层;但被称为“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们,比如曹征路、陈应松、刘继明、王祥夫等,却基本都是知识精英,虽然他们可能以前有过底层经历,现在的社会地位却基本处于中上层,所以有人质疑他们的代表性,并进而认为底层是“被叙述”的。

我倒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矛盾。我认为,具有“草根性”的作家不一定本身是“草根”,具有“底层关怀”的作家也可能是出身“上层”,比如杜甫、白居易、托尔斯泰、雨果等等,而且,我甚至认为,伟大的作家都应该具有“草根性”和“底层关怀”,否则就不成其为伟大。因为,伟大就是应该超越个人局限,关怀更广阔的世界与社会。这样说来,优秀的打工文学也可能不是打工者创造的。但博大而悲悯的胸怀与包容,深入体验、深切感受进而感动感慨,却是一切文化创造的源泉,也才能真正表达和表现打工者的生活状况和真实心理。

具体到倮倮的诗歌,这种“底层关怀”和“草根性”还是很明显的,《十八岁的表弟》就是例证。当然,就文学而言,仅仅有“底层关怀”和“草根性”并不是全部。文学毕竟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还有自己的规律和特征。语言的独特与艺术性需要很高的修养和长期的锤炼。倮倮的诗歌,有一些在语言上还略显粗糙,还可斟酌提升。

但文学的意义,我同意作家史铁生的说法:文学不是拳击,一定要打倒对方;文学更像跳高,重要的是不断自我超越。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倮倮已做得相当好,他建立了一个自足的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得到了灵魂的安定和精神的妥帖。

关于倮倮的诗歌,也许还可以说很多很多,但我觉得他自己的两句诗已说明了一切:“有时也写写诗/像给灵魂放风”,“我是市长,却只管理我自己/我是国王,独守着自己的边疆”。

2010-09-20 □李少君 ——读倮倮的诗 1 1 文艺报 content19451.html 1 审视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