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记录

在榴莲飘香的大地上

□林阿绵

抗战期间侵华日军的行径

马来西亚(原马来亚)——盛产水果的大地。每当榴莲成熟上市的季节,空气中便会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我庆幸自己降生在这令人陶醉的国度里,然而我的童年却充满着泪水和痛苦的记忆……

人生第一课

1992年岁末,当我鬓角已染白霜,回到阔别了43年的第二故乡——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刚踏进堂兄家的客厅,第一眼便望见墙上悬挂着一帧陈旧的照片,那是战前拍摄的十分珍贵的全家福,感情的潮水顿时涌动起来,眼眶便禁不住湿润了……照片前排慈祥的伯母膝前两旁,站着两个亭亭玉立、满脸稚气的女孩,那就是我的堂姐们。

“亲爱的堂姐,你们的灵魂可安好?”

猛然间,车轮急促的奔驰声、敌机俯冲的呼啸声、机枪扫射声、炸弹爆裂声、人们恐惧的惊叫声在脑际里阵阵轰响,把我带回那血与火的岁月……

“珍珠港”事件后,太平洋战争风起云涌,日寇铁蹄疯狂踏进马来半岛,英军节节败退。当时,我仅四岁半。由于母亲半年前已回国探亲,父亲是新闻记者,早已奔赴前线采访,我便寄养在伯父家中。眼见日军逼近吉隆坡,伯父决定举家南逃到新加坡避难。大家庭分成两股撤离,祖父母、伯父母等老人乘坐小轿车南下,三位堂兄和两个堂姐便携我乘火车逃离。

那时,火车已全部被军队征用,运载的全是溃退的英军士兵和武器装备,异常拥挤,恰如当地人形容的“像个沙丁鱼罐头”,连车厢顶上都挤满了逃难者。幸好三位堂兄在二三十岁,身强力壮,他们前拖后推,大家终于挤进闷热、空气混浊的车厢内,汗流浃背地喘息着。

列车启动离开了首都,快速向南飞奔。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呜——当汽笛骤响,正在穿越茂密的橡胶园林时,隐隐约约传来的低沉轰鸣声渐渐增大。人们开始骚动,惊慌地议论道:“不好!敌机来了!”语音未落,刺耳的呼啸声从天而降,紧跟着便是“咯咯咯”的扫射声,人们惊叫起来。顷刻,火车来了个急刹车,巨大的惯性冲击得人流东倒西歪、大呼小叫。

“下车,快下车!往树林里跑!”车厢外已经有不少人在奔跑,用英语、华语方言和马来语喊叫着。车厢内顿时骚动起来,大兵、难民前呼后拥向两侧窄窄的车门拥去,堵塞之状可想而知。求生的欲望已令人们失去了理智,只见一些士兵鱼跃般从窗口往下跳。三位长兄护着年幼的弟妹岂敢从窗户往外跳,只能拼死地挤向门外。

这条铁路路基较高,两旁是约2米深的壕沟,人们挤出车门便纷纷跌入沟内。此刻,数架敌机反复呼啸着轮番俯冲扫射、轰炸,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浓烟、烈火包围着列车。难民们惊恐万状地呼喊着,挣扎着往壕沟外爬,先行爬上去的已经钻进茂盛的胶园里,借助密实的枝叶隐蔽起来。

我们兄弟数人在身后人的推挤下,也落入壕沟。三位哥哥矫捷地翻上壕沟,我人小身轻,被二哥伸手一拉就上去了,他不容分说挟起我便冲进胶林。大约跑了几十米,我们钻进一座破牛棚,二哥护着我,全身伏在遍布牛粪的地上,哪里还顾得上脏臭。突然,空中传来尖利的嘶鸣声,令人毛骨悚然。二哥大约产生不祥之感,抱着我冲出牛棚,才跑出十来步,身后“轰隆”巨响,牛棚被炸得粉碎,强大的气浪将我们冲倒在地。二哥用全身紧紧地抱着我,久久不敢起身,被轰毁的树枝败叶落满周身。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枪声、爆炸声渐渐沉寂,敌机遁去。

二哥先起身,忙将我扶起,边拍打尘土边仔细察看我。幸好,都没有受伤。他牵着我的手返回列车处。走近了,只见阵阵硝烟仍在飘荡,似乎还夹杂着焦糊的气味。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四周人声鼎沸,寻找亲人的惊恐呼喊,面对死者撕心裂肺的哭叫,伤者沉痛的呻吟,混乱不堪。远处,英军士兵正在协助人们掩埋尸体。

我们焦急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四处寻找着。终于在一处塌陷的壕沟旁发现了两位兄长,他俩蹲着,泪流满面地望着沟底。我们跑前一看,惊呆了:两位姐姐面无血色,浑身沾满泥块倒在沟底。

“姐姐,姐姐!”我喊着要冲下去,被二哥死死抱住。只听大哥低声说:“一掉下去我们就给冲散了,等我们翻上沟已经找不见她们。炸弹掉下来,我们只好跑进树林,没想到……”大哥泣不成声。事后才知道,由于日机的狂轰滥炸,壕沟塌陷时把大量土块倾翻到沟底,将一些年幼体弱者活埋窒息而死。这时,两位哥哥在士兵的协助下,将姐姐们的遗体抬到胶园里新掘好的大土坑内,里面躺满遇难者的躯体,惨不忍睹。他们将姐姐们的遗体安放妥当,便开始掩埋。逃难期间,只能草草料理。大约是不愿给我留下悲惨的印象,掩埋一开始,二哥便匆匆将我领走。那时,我对死亡还不甚明白,竟傻乎乎地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二哥迈着沉重的步伐,过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嗓音回答:“她们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回不来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心中不免茫然。

列车损伤得不严重,抢修后便重新启动,载着劫后余生的人员奔赴到目的地。当我们一行疲惫不堪地来到家族临时住所时,几个哥哥十分严厉地反复嘱咐我:“不要乱说话!不要说姐姐死了,记住了!”我感到事态很严重,只会连连点头。

老人们正焦急地在厅堂里等待着,看到我们进来,不见两个女孩,十分惊异,急切地询问。只记得大哥谎称道:临出发前,红十字会来招募女护士,送回唐山支援抗战。她们俩爱国心切,当场就报名走了。

这意外的音讯令老人们震惊不已,显然似信非信,又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伯母将我拉到身边,轻声地问道:“姐姐到底哪儿去了?你告诉我。”我惶惶地望着她,又扭头看看哥哥们,他们都以紧张的神态盯着我。只听伯母又问道:“大哥说的是真的吗?”我只好轻轻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唉——”伯母长叹口气,显然对我很失望。

不久,我离开了伯父母的大家庭,回到父亲和养母身边,跟随他们来到丹绒加朗的乡村——那里的原始林区便是马共领导的抗日游击队的基地——度过三年多的艰苦岁月。

日寇投降,我们重返吉隆坡时,我已是初通人事的大孩子。当我回到乌鲁拉埃伯父母的老宅时,竟心律加剧跳个不停。向老人请安后,我涨红着脸低着头愧悔道:“伯母,我撒了谎,对不起!”“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把我拉到身边,拍拍我的肩头:“不提了,那不是你的错!”顿时,泪水淌到唇边,它是咸涩的。

半个多世纪逝去了,往事如烟,然而这战火中上的人生第一课,竟是如此刻骨铭心,使我憎恨战争,仇恨日本鬼子!

作为一名战争的幸存者,我深深地祝愿所有受害者的灵魂得以安息!

神秘的饼干桶

我们在原始森林边缘的村落里安了家,开始艰苦的农家生活。

不久,坚守在密林里的抗日民族军便派人来与父母联络,希望他们协助开展文化宣传活动。作为一名孩童自然不明白大人们从事何种庄严的事业,只感到他们神神秘秘的。

这以后,就常见妈妈在农忙之余,拿出一些纸片摊放在桌上,边看边轻声哼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达坂城的石头,硬又扁呀……”一只手还不时地打着节拍。

在那兵荒马乱的艰苦岁月,苦难多于欢乐,偶尔能听到妈妈的歌声,感到格外亲切。所以,每当此刻,我和年幼的妹妹总是静静地依在妈妈身边聆听着,间或也跟着哼几句,久而久之,便能完整地唱下来。妈妈便轻声地告诉我们:“这是从唐山那边传来的,你们就在家里小声唱,不要到外边去唱,记住了!”

在日寇统治的白色恐怖时期,我已经懂得这种叮嘱的利害关系,所以对日本鬼子更增添了憎恨感。后来,当我返回祖国念书时,才了解到童年时偷偷学唱的歌,便是中国西部歌王王洛宾整理并创作的优秀民歌。世界任何角落,大凡有华人的地方便有这些动人情怀的歌曲。

除了这些优美的抒情曲调,记得妈妈也不时唱出激昂的旋律:“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等到日寇投降,我们离开了乡间,重返吉隆坡时,我才从小学老师处知道:这些便是中国著名作曲家冼星海的不朽之作。我还依稀记得有首鼓舞民众抗日的曲子,头一句便是:“全马总动员,一起来抗日……”可惜其他词曲都淡忘了。回到国内又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才知道是当年马来亚抗日志士借助国内的曲谱重新填词的抗日歌。

妈妈经过准备后,总是把这些歌片精心地折叠起来,用块布包好带在身上,这才抱起妹妹,踏过屋前的小桥,穿越茂密的玉米地,钻进无边无际大森林中的羊肠小道。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是到密林深处抗日志士的驻地开展文娱活动。

最令人关注的是家中那只方型铁皮桶,原是装梳打饼干的,饼干早已吃完,便装些杂物,外面的花花漆皮开始剥落。自从妈妈参加抗日军宣传工作后,她便不许我们再碰它。每次妈妈从密林中回来,一进屋里,便把大门轻轻掩上,然后从橱柜里取出饼干桶,将带回来的宣传品,包括那些歌片细心地置入桶内,盖牢后严实地藏到橱柜里。那时妹妹才两岁,一见了这只桶,便会伸手去抓,还喊着:“饼干!饼干!”妈妈便会叫我:“把妹妹抱走,拿块番薯给她。”

妈妈如此关爱这个普通的饼干桶,使我对它产生了神秘感,心想那里收藏的物件一定十分珍贵。一天,妈妈十分严肃地对我说:“那个铁桶里装的东西很重要,你千万不能动,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万一鬼子兵来搜查,你一定想法子把它藏到野外草丛里,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懂吗?”我虽然并不懂得抗日军严守机密的纪律,但从小种下的对日寇的仇恨使我理解父母亲的行为,他们一定是在做打跑日本鬼子的事情,我没有多说话便深深地点着头。

有一天深夜,全家人都进入梦乡。突然,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把我们惊醒。父亲从床上跃起,冲出门外观望。片刻,他回来对妈妈说:“镇上火光冲天,可能是敌人来了,我再去探探,你快把东西藏好!”言毕,他绰起一根硬木棒匆匆出了门。

“阿绵,快把饼干桶拿出来!”说着,母亲已经下了床,显然是要去藏铁桶。但这时,妹妹却呜呜地边哭边叫:“妈妈,妈妈,我怕!我怕!”妈妈忙抱起妹妹哄着。这时,我已取出铁桶,忙说道:“我去藏桶,你哄妹妹吧!”“外面很黑,你不怕吗?”“不怕!”话音未落,我已冲出家门,向后院跑去。

远处枪声仍不断,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但我家四周却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天上虽有稀疏的星光,根本照不见道。平时我确实怕黑暗,尤其是走夜路,因为此地蛇格外多,所以平时家长也不许我独自走夜路的。但这天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毫无畏惧心理,我把饼干桶牢牢地抱在怀里,快捷地穿过屋后密密匝匝的玉米地,碰得玉米地稀里哗啦响。大约跑出200米的路程,才踏入地界外高高的灌木丛中。我选择了一处自认为隐蔽的草丛,把饼干桶藏在里面,并留心做了标记,以便能及时找到它。处置妥当后,我急急地往回走,这时才感到心“嘭嘭”地乱跳,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后怕。

回到家,妈妈抱着小妹,手里提着一包衣物正在门口迎接我:“藏好了?”我连连点头:“放心吧!”妈妈欣慰地笑了。

远处的枪声渐渐地疏落,我们焦急地等待爸爸的音讯,以便决定是否也逃到密林里去避避风,以免遭受日本兽兵的残害。

在忐忑中度过了下半夜,临到拂晓时分,爸爸回来后才知道,鬼子原本是来扫荡抗日军的驻地,由于抗日军掌握了情报,早有埋伏,把进犯的敌人狠揍了一顿,粉碎了他们的阴谋。

过了一天,大家觉得事态平静了,妈妈便让我去取回饼干桶。当我完好地将这个神秘的饼干桶交回到妈妈手中时,一旁的爸爸高兴地夸了一句:“阿绵,你懂事了!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

我心里甜滋滋的,这是对我最好的奖赏。

2010-09-20 □林阿绵 1 1 文艺报 content19483.html 1 在榴莲飘香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