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儿文艺

第十一只沙雀

□常星儿

1

一群沙雀朝北坨折去。我知道,它们飞回了北坨林——麻爷的坨林。

北坨,原先是个白花花的坨子。麻爷承包了它,并在那儿垒了一座小土屋住下。5年后,北坨上有了一大片林子!而且,那片林子里有小鸟,有兔子,还有沙狐……然而,没有人去动它们。听说,林子里的每只鸟兽麻爷都用石子儿记着,装在他的泥罐里。

可是,最近黑秋他们却盯住了麻爷的坨林,盯住了坨林里的沙雀。

我也想去抓沙雀——给黑秋他们看看。这些日子他们不拿正眼看我,好像我没抓着沙雀就无能了似的。

一天,黑秋见到我,说:“星子,不抓只沙雀去吗?”

我看着他,没吱声。

“麻爷坨林里的沙雀可好看了!我已经抓了两只……”他又说。

我还是没吱声。

“你害怕麻爷?告诉你,麻爷瞎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村的孩子都害怕麻爷。

见我不吱声,黑秋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然而,我去了麻爷的坨林,下了套子。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去看——竟然套住了一只沙雀!

这次成功给了我勇气——你们能套,我也能套!我还想再套一只,叫黑秋他们看看,我不比他们差!

2

“星子,是你在麻爷的坨林里套了一只沙雀吗?”第二天放学的路上,茂东追上我问。

“我?没有!”我头也没回地说。

“星子,你套住了——你放了它吧。”茂东跟着我说。

“我没套!”我喊道。

“星子……你不知道,麻爷是多么伤心。”茂东紧紧地跟着我。

村上,我们这般年龄的孩子就茂东不怕麻爷,他经常去北坨看麻爷。

茂东还想说什么,我冲他喊道:“我说了,我没套!”

茂东站住了,愣愣地看着我。

3

第二天,我又带上鸟套去了北坨。

我走近了麻爷的小土屋。那座小土屋像个困乏的老人,无力地蹲在那儿,四周的沙墙泥土已经开始剥落,房顶的苫草似枯焦的头发随风摆动着。

麻爷抱着泥罐,仰脸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面前的沙地上扔着一堆石子儿。那石子儿像是浸过血,在太阳下发出琥珀色的光芒。

茂东也在这里。

“茂东,黑秋他们抓去多少沙雀了?”麻爷问。

“11只。”茂东说。

麻爷一愣:“11只?不是10只吗?”

“第11只是星子抓去的。”茂东说。

“星子?不,星子不能……”麻爷的声音打着战。

“真是他抓去的。”茂东说。

“不……不是!”

“麻爷……”茂东往麻爷跟前凑了凑,还想说什么。

“别说了!”麻爷仰着脸,凝视着天空,“星子……星子不会……”

说着,麻爷把泥罐放到地上,然后艰难地从泥罐里掏出一粒石子儿……

我躲在坨子后头,不敢露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北坨的。离开北坨,我把鸟套撕个粉碎,扔到了坨坑里。我要把我套的那只沙雀拿来,还给麻爷,还给麻爷的坨林。

可我跑到家一看,那只沙雀已经死了。

4

很多事情总是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意外。

第二天,黑秋他们来找我——要把抓来的沙雀当着麻爷的面放掉。

我低下了头。

黑秋他们都盯盯地看着我——他们知道我也抓了一只沙雀。

“星子,怎么?舍不得?”黑秋问。

“……”

“星子,你能抓着……我们佩服你。”黑秋说,“你若放掉它,我们会更佩服你……”

此时,黑秋对我是一脸祈求的神色。

“黑秋,那只沙雀……死了。”我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不!你在说谎!星子你在说谎!”黑秋喊了起来。

“真的。”我说。

“……”

“黑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黑秋他们走了,去麻爷那儿。他们提的鸟笼一悠一悠的。

我跟在他们后边,来到麻爷的小土屋前。

5

麻爷还是那样坐着——抱着泥罐,仰脸看着天空。他面前的沙地上摊着11粒石子儿。

茂东还在这里。

我们在小土屋前站着。

过了很长时间,黑秋走上前,对麻爷说:“麻爷……我们放沙雀来了。”

“……”

麻爷的脸上没一点儿表情,似一尊塑像。

黑秋打开鸟笼,两只沙雀飞入天空。

“麻爷,黑秋放了两只。”茂东说。

麻爷没有吱声,从沙地上捡起两粒石子儿,慢慢放回泥罐里。

“麻爷,小格放了两只。”茂东说。

麻爷从地上捡起两粒石子儿,放回泥罐。

“麻爷,锁阳放了一只。”茂东说。

麻爷又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儿,放回泥罐。

……

麻爷一直没有吱声。此时,他面前的沙地上只有一粒石子儿了。

那刚刚放飞的10只沙雀在空中飞舞着,似10颗黑色的星星。

我闭着眼,听那10只沙雀擦拭蓝天的声音。

……

“星子!”

待我睁开眼,见茂东看着我,黑秋他们也都看着我。

我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茂东吃力地对麻爷说:“麻爷,星子把他抓的那只沙雀……也放了。”

麻爷一震。

“星子把他抓的那只沙雀也放了。”茂东又说。

“放了……是放了……”麻爷低下头,似在呓语。

“麻爷……”我走上去,“我……”

“星子,你不要说!麻爷没瞎,麻爷什么都看得见!”麻爷说着,伸手摸起地上那最后一粒石子儿,攥着,然后仰起脸,似在天空寻找着什么。

我们谁也不说话。

“你们看——星子放的那只沙雀!那只沙雀……飞得真高……”麻爷说。

“……”

“茂东,你们看见了吗?星子放的那只沙雀飞得真高啊!”麻爷一直仰望天空。

“……”

“茂东,你们说——说你们看见了。”麻爷的声音打着战。

“我们看见了……”茂东他们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哭出声来。

沙原篝火

1

爸爸坐在驴背上,驴背上还有一个褡裢。旺来牵着驴,急急地走在前头。

旺来是陪爸爸去城里治病。

小毛驴的步子很拖沓。前天上的路,昨天走得又急,所以小毛驴有些乏。爸爸一个劲儿地咳嗽,弓着腰,两手拄着褡裢,像是护着它,又像是靠它支撑着身子。褡裢里装着根雕。

爸爸对根雕太痴迷了。沙原上的树根和其他地方的树根不一样,尤其是山杏根和黄柳根,根结大而怪异。爸爸把它们弄到家来,反复琢磨,有时拿着刻刀,对着一个树根一坐就是半宿。镇中学的美术教师看了爸爸的根雕说:“这些作品,到大城市准能卖个好价钱!”有一次,村里来了几个城里人,说是采风的,他们看了根雕,都要买。可爸爸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爸爸有病已经一年多了。旺来催他去治,可爸爸总是拖。现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前天,旺来把根雕装进褡裢后,哭了——家里只有这些根雕能卖钱,可这些根雕都是爸爸心头上的肉啊!装完褡裢,旺来牵来小毛驴,把爸爸扶上驴背……

2

正是冬天,太阳漠然地悬在空中,沙原上干冷干冷的,没有一点儿风。你若细看,几天前小鸟的爪印还清晰地留在坨子上。

四周一片沉寂。这是沙原的腹地,没有草,没有蒿子,没有树木……放眼望去,叫人的目光没有落处。若是偶尔看见一棵草,人们的目光会在那草上滞留很久,似乎是想数出它穗上有多少子粒。可是,很难看到一棵草。

爸爸一路无话,只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两天了,他啥也不吃。

3

太阳往西滑得很快。

爸爸坐在驴背上,一直看着沙道。

“旺来,紧打两下毛驴。咳——叫它快些走。”爸爸说。

旺来狠打了几下小毛驴,把脸扭向爸爸:“爸,你觉得不好吗?”

“好——你就快赶小毛驴吧,旺来!”

沙原又归于沉寂。

“你看到这两行脚印了没有?”过了一会儿,爸爸问旺来。

旺来没吱声。

“这两行脚印……有些乱呢!”爸爸说,“这两个人……咳,真笨!”

“……”

“看样子,这脚印至少是前天留下的。”爸爸又说。

“爸!”

“旺来,咳咳咳——旺来,你狠点儿抽小毛驴!”

坨道岔出一条小路,两行脚印朝小路岔去。

那条小路其实是野兔、狐狸蹚出来的。钻进坨子里,小路就渐渐地消失了。

爸爸叫旺来站住。

“那两个人迷路了,就在坨子里。”爸爸看着旺来。

“爸,你的病不能再耽误了!”

“孩子,他们迷路了,是两个人呢。”

旺来低下了头:“爸,你别说了……我听你的。”

小毛驴岔到小路上。

小路渐渐地浅了。那两行脚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凌乱,东拐一下西拐一下。看得出,那两个人走路已是踉踉跄跄。

迫近傍晚,还没找到那两个人。

沙原上又冷了许多。

这时,太阳压在了坨背上。它似乎离人近了,变得硕大无比,也变得红了。沙原上到处像扬着金粉。爸爸的脸一面叫夕阳照着,通红;一面埋进暮色里,黝黑。

沙原很辉煌,只是冷。

过了一会儿,太阳滑到了坨子那面。沙原上忽然暗了下来,有的地方出现了黑色,而且黑色在不断扩大。

“旺来,狠抽小毛驴……咳咳——”爸爸说。

4

天黑前,旺来和爸爸终于找到了那两个人。

他们一老一小,蜷在一个坨坑里,一动不动。

这是两个外地生意人,旺来见过他俩。

爸爸走过去,扶起那个上年纪的,又扶起那个年轻人,叫他俩靠坐在坨坎上。他俩的脸色青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爸爸做这些,他俩没有一点儿反应。

扶起他俩之后,爸爸蹲在那儿咳了好一阵。咳完,也没起来,依然蹲在那儿。

天已全黑下来,爸爸的脸全部埋进了暮色里。

旺来拉着小毛驴站在一旁。小毛驴不停地捯着脚,它太累了。

四野静得很,没有一点儿声音。

“旺来,怎么办?”爸爸问。

“爸……”

“怎么办?”爸爸又问。

“……”

爸爸又连问了几遍,旺来一直没有回答。

寒气一层层围过来,旺来开始打哆嗦。

“这儿需要一堆火啊。”爸爸说。

“爸……”

爸爸站起来,走近小毛驴,取下褡裢。

旺来看着爸爸。

爸爸从褡裢里拿出根雕,把它们一个个摆在地上,架起,然后在架好的根雕下面放了一撮火柴,火柴头一律朝上。

“爸,你这是……”旺来吃惊地问。

“爸,不能烧!要卖掉它们给你治病呢!”旺来疯一样扑上去,要抢下根雕。

一巴掌落在旺来的脸上。旺来一个趔趄,倒在了沙地上。

“爸,你要治病呢!烧了根雕,用啥治病啊?”旺来哭了,“爸……”

“旺来,他俩躺着呢。”爸爸看着那两个人,“他俩是冻的,他俩需要一堆火啊!”

“爸!”

“旺来,你把这堆火点起来吧!”爸爸说,“替爸爸点起来。”

“……”

“旺来,给你火柴……”

旺来爬起来,走过去。

爸爸背过脸去。

……

“点吧。旺来,快点——这两个人等着呢!”爸爸说。

……

一堆火燃起来了。

爸爸看着那堆火,旺来也看着那堆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

火苗越来越高,越来越旺,由暗红变成橘红,呼呼地上下跳跃,把两个生意人的脸映得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这是冬夜里沙原深处的篝火啊!

旺来和爸爸一起,等待着那两个迷路的生意人醒来。

(插图:吴臣)

2010-10-11 □常星儿 1 1 文艺报 content28537.html 1 第十一只沙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