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恨我的学校,还是喜欢我的学校。
因为校长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地给妈妈打电话,实在败坏我对学校的感情。
有一次同学们谈论死亡的可怕,因为一个同学的奶奶患癌症去世了。他说,他奶奶去世之前疼痛难熬,受尽了折磨。我说,要是真这么可怕,还不如趁早自杀。
也不知道校长怎么知道了,好像他长着顺风耳。知道也就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可他竟然通知了妈妈,我说:“我那是开玩笑。”
校长说:“万一你真来这么一手,谁负得了责任。”
没过几天,校长又把妈妈叫到学校来了。
说是艾克斯教唆某某同学,往校车司机脸上吐唾沫,司机马上报告了校长。
因为艾克斯是我的朋友,事发当时我又在场,于是我和他们两个人,同时被押送到了校长室,然后校长给每个人的家长打了电话。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复杂的情况,通常都由妈妈应对,别忘了她是律师。
她马上从律师事务所赶了过来。
这就是她对大律师事务所的优厚待遇从不动心的缘故。她就职的这家律师事务所,虽然没有大律师事务所的待遇好,但是离我们的学校很近,一旦我和戴安娜出现什么“情况”,20分钟之内一定赶到。
校长让我们三个人,当着家长的面,重复当时的经过,最后大家明白,那事儿跟我没关系。
回家以后,妈妈说我当时表现得很坦荡,以后不论遇到什么“糟糕的”事,只要不是自己干的,应该永远这样“勇敢”。
这是因为我接受了从前的教训。好像是二年级的时候,艾克斯曾经让我把空盒子放在女同学头上,妈妈说:“你都快7岁了,应该有自己的脑子,为什么听别人的指挥,不听自己脑子的指挥?难道你的脑子不如别人的脑子聪明?”
“不,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还要接受一个错误的指挥?”
爸爸说:“这不关聪明不聪明的事,这不过是朋友之间的默契,或是一般男孩子都喜欢干的恶作剧。”听爸爸的意思,显然是妈妈大惊小怪,或妈妈毕竟是女性,对男孩子的心理不像爸爸那样容易理解。
不过妈妈说的也很有道理,而且我感觉那是大道理,所以我和戴安娜对她说的话,往往当时不能理解,需要过一些时候才能理解。
他们两个人的意见经常不一致,这曾经让我十分难办,不知听谁的好。
现在我长大了,尽管还不够大,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但这不见得就是我站在了妈妈一边,听从了妈妈的指导。可我这么说,是不是表示,我对他们的分歧,已经有了倾向性的选择?
过后,艾克斯寄给我一张感谢卡,卡上还写着:“我非常抱歉连累了你,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我马上挑了一张他最喜欢的,加菲猫弹吉他的卡片寄给他,我在卡片上写道:“我很高兴能在校长那里陪着你,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读了我写在卡上的话,马上搂过我的脑袋……我往底下一出溜,溜出了她的怀抱,我知道她肯定要吻我的脸或我的脑袋,并且弄我一脑袋口红。
据她说她的口红不掉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的脑袋上时不时就有口红的残余。对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来说,被妈妈在脑袋或脸蛋上留下口红残余,实在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妈妈对校长的这种教育方式非常满意,说是他让我们学会如何勇于面对事实。在事实面前,既不能推诿也不能撒谎,即使朋友之间也应该如此,等等,等等。
这些话,当然不是当着校长的面,而是当着我和戴安娜的面说的。妈妈从来不当面说人家的好话,她说,那有点像是拍马屁。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她还使劲看了戴安娜一眼,那一眼有点像钉锤。她是想把这些话,钉进戴安娜的脑子吗?
记得有一次在爷爷家,戴安娜需要两节五号电池,就去找爷爷要,爷爷顺手把一整包电池给了她,她一看是一整包电池,马上又说:“也许我需要四节电池。”
爷爷马上说:“没人限制你的需要,但是我们不能见便宜就占。”
后来,戴安娜逢人就说,她不喜欢爷爷。
再以后,每当爷爷和奶奶来访时,总有人拔掉爷爷电动牙刷上的插销,或用他的牙刷刷鞋,或把他的漱口杯藏起来……
爷爷问:“戴安娜,你知道是谁拿我的牙刷刷脏东西了?”
“不知道。”
“你知道是谁拔掉了我牙刷上的电线插销吗?”
“不知道。”
“你看见我的漱口杯了吗?”
“也许是清洁女工打扫卫生的时候扔了。”戴安娜说。
“清洁女工星期二才来,今天是星期四……”爷爷说。那一会儿,爷爷的脸拉得很长。
停了一会儿爷爷又说:“我们家没有不说实话的历史。”
我看见,戴安娜的脸红得特别厉害。
我猜一定是戴安娜干的,我们家除了她,谁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好,如果你觉得爷爷什么地方不对,可以和爷爷谈谈,而不应做这种不光明正大的事。
但是我没有证据,不能说就是她。这是妈妈说的,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做结论。这不仅是对他人负责,也是对自己的品德负责。
(摘自《四只等着喂食的狗》,张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