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类型文学的发展史上,武侠文学是一个尤其成功的范例,从对武侠文学类型演进规律的探讨中,可以为类型文学演进规律的探讨提供个案依据,并进一步扩而大之及于类型文学演进的一般规律。
武侠类型的演进规律
第一,动态未完成性规律。武侠文学的核心主题是“成长”,从这里展开了武侠类型构架的一个矛盾性结构:一方面,武侠故事以善恶决战的方式,始终处于故事情节层面的完成性之中;但另一方面,武侠人物却并不是以成为“大侠”为终结,我们看到三种现象,即大侠的蜕变、大侠的退出、大侠的停滞——蜕变变成坏人,退出结束一个江湖时代,停滞则变成类型符号,这三种现象都预示着大侠的过去和将来也许并不与当下一致,在其中必然留下大侠人生的困惑,这其实就可以说成是卢卡奇所谓“超越生命生活社会形式”,从这里开始了武侠文学的“未完成性”,即人物的未完成性。
武侠故事的完成性与武侠人物的未完成性,二者之间形成一种张力结构,使武侠故事的完成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时间分隔,永远都可以给读者留下“再一次”的空间,甚至如金庸在《鹿鼎记》的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如果没有特殊的意外”,然而,“生命中永远有特殊的意外”。武侠故事的终结并不代表武侠人物的终结,武侠人物既然没有终结,武侠故事当然也就不会终结。
在这样的张力结构中,武侠类型持续成长,具有强烈的创新和探寻的需求,进而延展出复杂、多元的丰富性。
第二,自我本体反讽规律。武侠人物的未完成性,其根本的内在原因是武侠人物内心的自我超越与追求。武侠人物生活的场景是独特的,是一个“除生死无大事”的极限情境。他们被逼思考生死的意义,进而思考人生的意义和历史的意义。这些思考最终往往超越了武侠的现实依据,成为一种对类型主流的反讽性思考,武侠的神圣性被解构,武侠死了,新人出生了,这种情况我们称之为“反武侠”。
“反武侠”在对武侠的思考中否定了武侠传统,导向了比武侠更加广阔和更加深刻的思考。比如金庸小说中的韦小宝,他的反武侠就导向了对中国古典晚期历史本质特性的思考,以及对私人救济与公共体制的法哲学思考;再如凤歌的《昆仑》和《沧海》,通过不和平年代的人性觉醒,思考了未来和平年代的时代主题,有学者从中归纳了和平主义、科学主义、理想主义的主题。
“反武侠”更进一步突出表现为武侠文学发展的内部动力机制,使武侠内涵向着深度、高度持续发展。
第三,互文包容会通规律。类型文学一方面具有类型性,基本架构相对固定,形成人们耳熟能详的套路模式,满足人们对已知预期的共鸣性期待,并在这种期待中达成读者的自我成就感。但另一方面,类型文学也在不断推陈出新,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养料,特别是在中西方其他类型文学中汲取养料,将其他类型元素创造性地添加进来,从而使武侠文学类型具备巨大的涵纳力,通过融会变通,使武侠类型与时俱进,层出不穷。
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养料的,如白羽对鲁迅和塞万提斯的创造性运用,形成了武侠社会小说的“凡人隐喻”风格,创造了“武林”这样一个凡人的特殊社会场景;再如王度庐对《红楼梦》以来满族文学心灵情感传统的创造性继承,写出了以《卧虎藏龙》为代表的武侠言情小说,深化了善与善冲突之中“心灵悲剧”的主题;金庸则将严肃的西方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思想运用于武侠小说,写出了对人性解放和历史本质的思考。
吸收其他类型文学元素的,如古龙对西方007系列电影的借鉴,写出了楚留香这样一个光辉形象;沧月对动漫文化的吸收,写出了一种“美少女偶像”类型的华丽审美武侠;步非烟对奇幻文学尤其是宗教奇幻文学的运用,写出了“想象的宗教”这样一种新的武侠文学类型。其他如曾经有过的“文侠”、“智侠”等尝试,都是对于其他类型元素的借鉴。
类型元素之间形成了互文性,以致于可以说“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类型文学由此形成了巨大的开放体系。不同类型之间互相通约,互相促进,甚至出现了作家干脆放弃类型意识而只求写好的类型创作倾向(如沧月就曾对我说,她本人并无武侠或奇幻的类型划分),这无疑对于类型文学总体水平的提升以及类型创新,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类型文学的思考:
常态中的稳定
在2005年前后大约四五年间,类型文学可以说是“爆发”,但近几年类型文学总体上出现了低谷,我觉得这不应当做是衰退甚至衰亡,而应当看做类型文学进入了它本来就应该有的常态、稳态。
但是,目前类型文学的低谷又无疑是事实,对于类型文学的前景,我有如下思考:
第一,类型文学的自发与自觉。前几年的爆发,主要是一种自发,一批有才华的青年人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创作,由于他们新的文化背景和较高的文化素养,很快形成了中国类型文学的爆发,很多作家的作品总销量都在百万册以上。但几年以后,作家兴趣开始转移,市场兴趣也开始转移,类型文学风光不再。这时,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创作者如何从自发变成自觉。只有进入自觉状态,才能生产出能够经历时间考验的“经典”,并从“流行经典”进一步成为“历史经典”。
第二,类型文学的评论与研究。评论与研究对于文学创作的促进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但长期以来,类型文学的评论主要是由网友自发形成的;至于研究,比如武侠和奇幻文学,则主要是由一些有兴趣爱好的研究生群体进行的。整个类型文学缺乏高水平的评论,更缺乏具有系统性、深刻性的研究成果。建立类型文学的评论和研究队伍、建立类型文学评论的基本范式、探索类型文学研究的系统方法,如今已是当务之急。
第三,出版改革的推动和促进。近年以来,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开始在河北、辽宁、重庆等省市进行出版体制改革。就期刊而言,部分原来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的期刊,即将注销事业法人,注册企业法人,改制后的期刊将更加富有活力。乘着改革的东风,类型文学或许可以获得进一步的发展。我曾长期跟踪位于武汉的今古传奇报刊集团,该集团旗下的武侠、奇幻两个刊物,曾长期执该领域类型文学之牛耳,但近年来体制僵化的矛盾已经十分突出;同样,成都的科幻世界杂志社,也曾是中国奇幻文学三足鼎立之一,但近年来已经有过多次内部的“调整”。体制的僵化已经成为制约类型文学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在民营机构,上海的“九州”团队已经分崩离析;广州玮峻创办已经一年多的武侠杂志则至今未见起色;民营公司的品牌效应和规范操作,至今还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
第四,年龄断代的更新与承接。以武侠为例,2001年以来的新世纪大陆新武侠小说,读者对象曾经是大学生到高中生,后来降低到高中至初中;而上月底由《今古传奇·武侠版》调到《今古传奇·奇幻版》任主编的吴帆,则提出了做“童书”的想法。这里实际上折射的是从“70后”、“80后”到“90后”的年龄更新与承接问题。年龄差异折射的代沟,包括文化兴趣和阅读方式,也包括类型文学的“经典”方式。这是需要我们认真研究的问题,要清楚认识时代发展所带来的观念和方式的发展。
总之,类型文学曾经有过辉煌,而今不再爆发,并非类型文学自身之过,而是自然而然的发展进程中所遭遇的各种正常的问题。以平常心对待类型文学的起伏,就能以平常心建构类型文学的稳步发展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