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母 亲

□孟学祥(毛南族)

母亲累了,来不及放下锄头就一屁股坐在地垄中间的泥土上,坐在很高、很高的包谷苗中间。包谷苗在母亲的四周成林成片,纵横交错的叶子争先恐后地从挺直的包谷秆上伸出来,伸到母亲坐着的地垄上,在包谷叶片中炸裂开来的阳光,斑驳地渲染着夏日的炎热,把土里劳作的辛苦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

汗水从母亲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濡湿了母亲的衣服,又濡湿了母亲脚下的泥土。这些包谷苗连成的一大片土地,都是母亲今年种下的庄稼。每天,母亲都细心地呵护在这些包谷苗的身旁,浇水,施肥,除草。母亲说她种的这些包谷是传递给儿女们的念想,也是儿女们留给她在家的守望和期待。

母亲63岁了,苍白的头发曲卷在粗糙却还不乏红润的脸庞上,一条条细密的皱纹里仿佛布满着岁月的艰辛。母亲告诉我,她41岁就没有了老伴,那个时候儿女们都还小,害怕找个后夫儿女受气,就一直没再嫁人。十多年来,母亲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着儿女们长大,直到他们成家立业。母亲一生没有离开过这片山连着山的土地,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到过的最远地方也只是30多公里外的镇政府所在地,对于儿女们打工的城市,母亲始终无法在心中核定出那些地方与这片土地的距离,在我们谈话引出那些地名时,她总是问我有多远,而我也无法给予母亲一个肯定的回答。母亲说儿女出去闯荡她是赞成的,只有出外去闯荡过的人才会有出息,不像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除了种庄稼什么也学不会,懵懵懂懂地就混成了老人。在我看来,母亲并不是没有出息,而是她把一生所有的出息都全部奉献给了儿女们,让儿女们替她长出息,替她争脸面。我想,母亲应该就像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一成不变的岁月里,把一生的亮点都奉献给了那些在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在庄稼鲜活、阳光、美丽、丰满、成熟的轮回更替里,土地就慢慢变瘦了、变贫瘠了,尽管如此,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庄稼依旧鲜活,依旧阳光,依旧美丽、丰满和成熟迷人。

母亲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活力侍奉那些从土里长出来的庄稼,把庄稼幻化成儿女们的生命,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注入对每一个儿女的呵护和关爱。虽然庄稼依旧是庄稼,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拔节、长高、成熟,没有给予母亲带来人性的问候和温暖,但母亲还是在走进庄稼中间的时候,一边劳动一边轻言细语地倾诉着自己的感受。

山里的日子一年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像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家庭一样,母亲的儿女们出去打工后就慢慢远离了庄稼,慢慢远离了守望着庄稼地的母亲,一年很难回来一次。儿女与母亲的关系,就好比庄稼与土地的关系,每个儿女都是母亲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母亲倾尽毕生的心血,用无私的汗水浇灌着儿女慢慢变美丽和成熟,并精心地呵护,让儿女不受伤害,健康成长。几年来,年迈的母亲一直独自坚守在这片儿女们承包的土地上,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刮风下雨,只要是庄稼需要人侍奉的季节,母亲都会出现在这些庄稼苗的中间,像看护孩子一样细心地呵护着它们成长。最难能可贵的是别人种庄稼都是施放化学肥料,而母亲种庄稼的肥料都是她从家挑来的农家肥,别的不说,光是从母亲现在管理着的这片土地到她所居住的家,少说也有将近一里路的距离。现在的农村,在交通发达,各种运输工具纷纷涌进农民的生活中后,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愿意挑担了,但母亲却还在坚持着,坚持用一种传统的劳动方式来侍奉她的庄稼,不能不让人敬佩。

距母亲干活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公路,母亲说儿女们就是从那条公路出去的。母亲知道公路的一头连着镇里,另一头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长期以来,公路延伸的意识在母亲的认知里都是一片朦胧,母亲说她总是搞不懂那条公路到底有多长,儿女们要走多久才能到达他们打工的地方。母亲居住的这个叫岩脚的小寨,只有那么一条公路,两头延伸着,岩脚只是公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南来北往的车都不肯在这里多停一下,就是来拉人去镇上赶集的面包车,在公路边鸣几声喇叭,见村道上没有人出来后就急急忙忙开走了。

母亲特别关注那些过路的车子,每次只要听到车子由远而近的声音,她都会从庄稼地里直起身子,希望看到有人从汽车里走出来,下车的人如果和母亲熟悉,都会亲热地同母亲打着招呼,有时还会送一点从外边带来的食品给母亲品尝,这个时候母亲的心就会变得暖融融的特别温暖。当然母亲最希望看到的是她的儿女们能从车里走出来,然后甜甜地对着她叫一声“妈”,这种愿望在庄稼越来越变成熟的日子里表现得特别强烈。

令我感叹的是母亲还告诉我,她每年都喂养四头大肥猪,是给四个儿女准备回家过年的。她希望儿女们回到家后也像别的人家那样,热热闹闹地杀年猪,热热闹闹地过年,只有这样她的心才会知足,毕竟儿女们在外边闯荡都很不容易。我想,这不会只是母亲一个人的愿望,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更多留守母亲的愿望。

2010-11-03 □孟学祥(毛南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18836.html 1 母 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