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耳畔频闻故友去,眼前但见新人来”,是我的生活写照。年长我一些的故友,一个一个地离去,给我带来的是悲凉和孤独。最令我难以适应的,是韩国高丽大学教授许世旭的永别。前几个月他给我以快递的方式寄来1000元人民币,祝贺我的70岁生日。后来他又来电话,问收到钱没有,并且说,“现在轮到你了”。所谓“轮到”,是几年前他过70岁生日的时候,正好在我们新诗研究所。我们为他举行了烛光晚会,每位研究生都为他做了一只纸鹤,上面写了祝福的话,装满一个玻璃罐。第二天,他对我说,他回到外宾楼,读了那些文字,特别感动。谁知,他竟突然与世长辞了。今年7月初我应邀访问泰国。主人设宴。席间,说到许世旭。我说:“我们约好,今年下半年,他将第四次来新诗研究所讲学,我已经告诉学生了。”台湾的林焕彰先生惊愕地问我:“你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吗?7月1日。台湾《联合报》已经出专版了。”天哪,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许世旭!
我和许世旭的最后一次见面是2007年10月11日。我正在北京参加鲁迅文学奖评奖会,其间受邀出席在北京举行的中韩诗人大会。邀请方特别说明:“你的好朋友许世旭要来。”听说许世旭要来,我当然就愿意去了。许世旭一进场,到处都有人在和他打招呼,因为他是为大家所熟悉和敬重的韩国著名学者。但是,一如既往,他的眼光四处寻觅:“老板呢,我的老板呢?”然后和我拥抱。诗人纪鹏在大连曾经好奇地问我:“他怎么叫你老板?”我卖关子说:“我就是他的老板哟。”
许世旭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来电话聊天,总是高兴地说:“哈哈,我又听到你的笑声了。”好朋友嘛,无所不聊。谈诗,谈人,他还不时问他喜欢的陆正兰博士,问当年听过他课的江弱水、北塔等“四大酒鬼”。他的诗歌观念和我们新诗所完全一样,用他的一篇文章题目来说,就是“中国诗人,必须中国”。当然,也要借鉴外国诗歌,但是要进行本土化处理。所以在电话里,谈到中国诗坛现状时,他老要问:“这个人是不是我们的人?”真是知己啊!我太太姓李,常去美国看望儿子。有一次,许世旭来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她一下子就听出是许世旭的声音,说:“许先生吧?我叫吕进来接。”我接电话后,他问:“刚才是‘李在美’接的电话吗?”我很愕然:“你说谁呀?”他哈哈大笑,说:“姓李,常在美国,不叫李在美吗?”这话把我也惹得大笑。
我第一次邀请许世旭来新诗所讲学,是1991年。他到校的时候,我正在成都参加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会议。一直到四天以后回校才见面,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许世旭是从成都来的,闹了一个尴尬的笑话。当时坐火车,外国人的票价要高得多。他想替新诗所节约经费,于是凭着流畅的汉语,买了中国人的票。在软卧车厢,他和其他三位旅客交谈,自称台湾人。好在他的硕士、博士学位都是在台湾拿的,所以谈起台湾来,十分熟悉。他不知道,中国的软卧车厢,开车后,服务员是要来查身份证的。于是他的“老外”身份败露,同车厢的那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向他,那情景真是可以借用台湾人爱说的一个词:“情何以堪”。
许世旭的汉语倍儿棒,可以用汉语写作,口语更是不成问题。有次我故意为难他,说:“重庆有一首顺口溜,说的是各所大学的特点,你听得懂吗?”他说:“这有何难?”我就开始考他。“重大的牌子”——“重大出名嘛”;“西师的园子”——“校园漂亮嘛”;“川外的妹子”——“川外的女学生漂亮嘛”。我看怎么也难不倒他,就加大难度:“大家开玩笑说,有一所艺术学院出二流子。”这下他傻眼了:“二流子,什么意思?”于是我大摆其迷魂阵:“二流子就是三流子的哥哥、大流子的弟弟呀。”这下,这位中国通被考住了。
2002年,韩国中语中文学会在首尔的延世大学举办“两岸中国文学50年研究之成就与方向”学术讨论会。会后,许世旭和太太陪我去首尔最热闹的街道玩,请我吃石锅饭。许太太不会汉语。我到首尔机场时,发现没人接我,很着急,于是给许家打电话,正是他太太接的。我不知道她不懂汉语,听见她用汉语说“你好”,心里一阵高兴,就说没人接我,得找个人来。说到一半,只听她用汉语说“再见”,弄得我一头雾水。原来,首尔机场是两个出口,接我的人在另一个出口,也急得不得了,他们打的欢迎横幅有半人高呢。后来我问许世旭,他太太怎么回事。他笑得前仰后合,说,她听不懂汉语,只会说这两句汉语啊。我也笑起来了。
我们这一代人正在老去。其实,人到老年,只要健康,完全可以迎来人生的又一个黄金期。老人洞察人情世事,思维敏锐、经验丰富;而且,除了希望健康,没有其他欲望,正是“无欲则刚”。但是一代一代总是要过去的。“眼前但见新人来”,未来是新的。只是,期待“新人”能把我们这一代的发光的东西,比如许世旭先生身上的正直、坦荡、博学、重友情,承传下去,永远,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