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岛很小,“小到在地图上可以忽略成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在杨怡芬眼里,这一滴水能折射整个世界和人生。她起步时以城市为背景,《披肩》引人关注。随即转向海岛,《含糊道》为人称道。8年后,《追鱼》《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使人刮目相看。生存环境虽然不同,但主人公多是女性。在她笔下,女人大都禀赋温馨的母性、真挚的爱情。
今年1月发表于《人民文学》的中篇《追鱼》,在我看来可谓她的代表性篇章。民俗风情最浓郁,少女纯情最动人。渔家女小素爱上了高考落榜的知青刘小毛,未婚先孕。小毛要她跟戏班子一起走,小素不肯。为了保胎匆忙结婚,不料丈夫死在海上。守寡育儿大学毕业重回海岛开了诊所,她没再婚。刘小毛后改名为假装盛大的刘效懋,江湖上行走了25年。而今率领自己的剧团和年轻的女友回到长白,来演谢神戏《追鱼》。他自觉有良心,曾给儿子寄过学费,这一次又“滴血认亲”。可是,小素曾想象过许多重逢镜头,没一个是眼前这样的——重逢时小素只能是观众。
小素母子“抬头挺胸走向第一排正中”,小毛从后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装扮过的小素,使小毛惊诧“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小毛在台上一面默背台词一面想:“这世上和我最亲的,就是台下这对母子吗?”小茶“也失了魂”,以致岛人议论,这场《追鱼》演得不好。
现实里的“追鱼”,远比神话沉重。人一生的三分之一,成年后的一半岁月,她活在无奈无望的苦苦等待之中。这就是海岛女人的爱情:情里面含着性,性也是惟一的,一把锁只有一把钥匙。这样真挚执著的爱情,贯穿于杨怡芬的诸多作品。
《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则是女性之母爱的呼唤。长白岛小卖部主人的妹子云彩,两条腿很小就瘫痪,却进入青春期便幻想着要有自己的孩子。嫂子把这事当笑话说给顾客,云彩也不恼。村中极有威望的七阿公,喝止住了听众的笑声:“一个女人想要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这老人劝导她:“得先出嫁,再生孩子。”可是,谁肯娶她呢?
哥哥想把她送给岛上最懒的赌徒阿虾,竟遭拒绝。其实她心目中孩子的父亲,是对她亲切她也牵挂的小贩小六。然而,当她把自己粉嘟嘟的上半身暴露在小六的视线里,当她泪水盈盈告诉小六,“我只想要个孩子,我不会赖上你的”,孩子的幻象却使小六顿时间“僵住了”:“云彩,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再想想。”云彩痛哭而后安静:“你走吧,我不怪你。”小六等着的就是这句话,他更看重实际。
“你怎么还不来找我”,是一句女性的诗。这部中篇的语言和结构,都回旋着哀怨的诗韵。诗是浪漫的,有些男人却很实际。杨怡芬编织的几起师生恋,小女生对老师的一往痴迷,都是浪漫在实际面前碰壁。所以,当她们凭本事赚了大钱,她们就要报复,不惜自残,让食言的负心人难堪。爱之深,恨之沉,一点也不含糊。《含糊道》里的林英,就是这种真情女性。
文学就是情学。情学无不隐秘。追根溯源,小说都在揭示人与人间情的隐秘。小说的故事离不开隐秘,故事的叙述奥妙在隐秘。杨怡芬也很懂得隐秘的技艺,她总是用氤氲悬疑的氛围笼罩住你,用山重水复的进程诱惑着你,看进去看下去,直到终结,才让你出乎意料感慨惊奇。撷取海岛、女性、真情、隐秘概括我的读后感,难以总揽杨怡芬小说的全局。她起笔便触及了时代的课题,杨怡芬以个体际遇警示社会公众:关注所处时代的特点和自身存在的弱点,明确自己的位置。
“诗无达诂”,我的感受未必恰切杨怡芬小说的实质,但在展示生活之诗和人性之美这点上,自信是准确的。2008年遴选她为“21世纪文学之星”,我就是这样看好《披肩》的:“看到了她有美的心灵,有把美的心灵传递给读者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