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革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诗经·小雅》
学《诗经》,读这首小雅时,只在公园见过鹿,没听过鹿鸣。想象一定如雀鸟鸣叫,如音乐一样美妙,姿态优雅。以后看到一幅画叫《秋林群鹿图》,是五代时的名画。画面上八九只可爱的梅花鹿,在野林深处嬉戏、鸣叫、静卧、奔跑,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观此画时,不由得想起“小雅”的“鹿鸣”,似进入了优雅的鹿的仙境。但这是古代的画面,现代呢?听说长白山林区有的县办起养鹿场,那是在大圈里饲养,如奶牛场、养猪场。我从小学课本上知道日本有个奈良公园,园中有鹿群,不圈养,可在公园内自由奔跑,任游人抚摸、逗弄。不过这也只限于公园里,日本的山林里有群鹿飞奔吗?没听说过。我不是猎人,不能像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里所描写的那样,身临其境在苍茫林海里,在大自然中自由徜徉、自由观赏。多么希望在现代的山林里也能出现古代的“秋林群鹿图”啊。
金秋十月,我却在辽北山乡看到了比古名画还要迷人的“秋林群鹿图”,听到了呦呦鹿鸣声。
登上长白山余脉的凤翔山麓,正欲一览醉人的秋色,忽听山下传来“呦——呦”的长鸣,间杂着清脆的银铃声。两名系着红领巾的少年赶着一群梅花鹿走来了。随着牧童的一声哨音,鹿群争先恐后追逐潺潺流水,欢畅痛饮,尽情嬉戏。看那顽皮者,边饮边用前蹄拍击浪花,追涛扑浪;善斗者,头对头顶起角来誓争高低;好食者,埋头啃着河边嫩草,细细品味;欢乐者,伴着哗哗水声引颈高歌,逍遥自在。那刚被锯茸、头顶嫩角的小公鹿,竟将宽宽的额头伸进水中冲洗,而后凝神细照,是不是在奇怪:自己原来那珊瑚枝似的美丽茸角哪里去了?那项带响铃的头鹿,泰然四望,是在欣赏这金霞满天、层林尽染的绝妙秋色?还是在倾听远处忙于秋翻的拖拉机的轰鸣……
这现代的“秋林群鹿图”,该是哪一位丹青妙手的佳作?我情不自禁从山腰蹦跳下来。未料,群鹿惊炸,有的越河登山,有的仰首尖叫,有的竖耳瞪眼,有的粗尾上撅,那大张的羽扇似的白毛,好似扬起警备的白旗。我忙隐于树后。“呦——呦”,又一阵动听的长鸣,惊逃的小鹿相继停步。只见从柳丛中走出一位头发花白、肩宽腰挺的壮实男子。仔细看去,原来是大队书记张殿奎,一位曾于前几年相识的熟人。当年同他匆匆分手后,方知他是锡伯族人。我忙上前同他紧紧握手,急问:“这鹿群是……”
“我的。”他说。
“你的?”下边我未出口的疑问是:你们的鹿不是处理了,鹿群不是散了吗?
好几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第一次来到辽北地区最偏远的凤翔山村。当时一路径直走到大队书记张殿奎家,推开大门,见院里拴着羊,趴着狗,跑着鸡鸭,木栅栏里还站着一只小鹿。这鹿,头顶着一对血色的毛茸茸的锥角,撅着白唇嘴巴,瞪着乌亮的圆眼睛,警惕地望着我。我好生稀奇:林中野兽怎能同家畜同院共处?我向张殿奎提出这个疑问。他笑笑,没马上回答。
他的老伴在一旁却先开了口:“说的是嘛!集体的鹿场赔钱了,说什么国际市场鹿茸跌价,不如把该杀的鹿杀了卖鹿心、鹿鞭,当药材卖更值钱。腾下人手出外打工,多省心。”
“尽图省心,那能致富吗!”张书记顶撞老伴一句。
我问:“那你的办法呢?”
“分散承包,家养。”他答。
我又问:“鹿是野生的,能和猪、牛、羊一样家养吗?”
“就是嘛!”老伴马上接话:“咱庄稼人从老祖宗起就会种地。可养鹿,咱祖宗八代谁家养过?”她转过身向我说:“他尽想巧,人家给他绰号叫‘张想巧’。”
我笑了,觉得张想巧这名挺好。
张殿奎反问我:“你知道我们这地方从前叫什么名儿吗?”
我摇摇头。
“从前归西丰县管辖,叫逃鹿!”
逃鹿!县志有记载。清朝入关后,这里曾被圈为御围场。光绪年间才开禁、招垦。传说,一次亲王出关祭祖,兵马护驾前来围场狩猎。一御猎官身披鹿皮、头顶鹿角隐于丛林,模拟母鹿鸣叫,唤来众多公鹿。亲王大喜,拉弓疾射,假鹿射死,真鹿奔逃。从此得名“逃鹿”。
张殿奎在赶猪、放羊的孩童时期,就听过这个传说。也听爷爷说过,“打牲族”天生爱骑马射猎放牛羊,他打小就有这个爱好。上山放羊、采蘑菇时,常往老林深处钻,故意放大嗓门呼喊,幻想能像传说的那样,呼唤来活蹦乱跳的小金鹿。可他一次也没有见到鹿的影子,却听了无数的童话故事:鹿吃人参果,鹿盗灵芝草,鹿奔月宫,鹿救猎人……多么善良的小动物哟,何时能回归凤翔山林?
张殿奎向我说:“农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一只鹿好多钱,养不好钱砸手里,谁兜着?”
我问他:“你敢兜着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带我到队上的鹿圈去看看。
我们站在鹿圈墙外,望着圈里的鹿群。淘气的小仔鹿,温顺的鹿妈妈,还有那剽悍刚猛的大公鹿,都向张殿奎奔来。他摸摸它们光滑的皮毛,扯扯它们的耳朵,自语似的说:“现在有人要把你们当药材换钱了,我多想带你们回到大自然,在广阔的森林里自由奔跑啊。”
跟随我们而来的老伴又向我说:“他天性难改,对牛羊、对小鹿比对自己的儿女还疼还爱啊!可是马上换不来钱,光想着抱着有啥用啊?上边新来一位领导支持把鹿场处理掉,马上能见现钱,多省力呀!”
张殿奎长出一口气,望望妻子没再言语。
我来凤翔是应一杂志之邀写一位人物的典型材料,妇女队长找我到乡里去,我便同张书记一家分手了。路上,妇女队长告诉我,张书记是锡伯族,他爷爷辈娶了本村闯关东人家的姑娘,就独自落户到这里。据说,沈阳郊区有两个锡伯族自治乡,都说那是200多年前从北边“随龙过来的”,是“打牲部落”。
噢!原来张殿奎是“打牲部落”的后裔。
回沈以后,我专程去了正在修复、尚未开放的锡伯族家庙——太平寺。此庙始建于康熙四十年,占地一万多平方米,三大正殿、东西两侧立有高达144厘米的两座石碑,分别刻有满、汉两种文字的碑文,立碑者为锡伯族的几位首领。碑文记载:“有青史世传之锡伯部落,祖居海拉尔东南、扎兰陀罗河流域……”千年前,为“鲜卑遗民”(锡伯为鲜卑的音转)游牧渔猎于大兴安岭山林。16世纪末,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后,统被编入后金八旗,设有锡伯“牛录”。康熙年间,因满族精兵相继入关,而陪都盛京(沈阳)亦需保卫,为加强统治,也避免分散闹独立,颁皇诏:将强悍善射之锡伯兵甲携眷由北移迁盛京、辽河流域,保圣驾护龙土,跑马占荒,兵民农牧,安营扎寨,故称“随龙过来”。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为新疆地区屯垦戍边,又下谕旨:将盛京地区的近5000锡伯精兵抽调千人携眷“拨往伊犁”。是年阴历四月十八日,锡伯官兵扶老携幼共3000余人,于太平寺家庙同众族亲挥泪告别,车辚马啸,浩浩荡荡走上吞沙饮血的悲壮西征。200余年来,他们为戍边伊犁挥汗流血、埋忠骨、育后生,保国安建家园。
今天,新疆察布查尔已设有锡伯族自治县,其人口由1949年的不足万人,已增至两万余。辽宁和新疆为锡伯族居住的两大区。而新疆的锡伯族对本族和满族的语言、文字、风俗、文化保存得最完好。辽宁的民族学、史学工作者常到那里采风、调研。现今,每年阴历四月十八日,新疆察布查尔锡伯族代表,都要返回故里,在沈阳的太平寺同辽宁的族亲隆重聚会。
当我了解了锡伯族的简要史情,便想寻找机会同当年我相识的锡伯族同胞再相会相谈,也看看我一直惦念的那一群可爱的金鹿。万未料到,几年过去,我竟在这活生生的秋林群鹿图的画境中同他偶然相遇了。
我随着他们的鹿群,来到他们距自家房后不远的鹿苑参观。鹿苑干净敞亮,黄沙铺地,槽水清清。围墙上挂着一排青枝绿叶的柞树棵(鹿柴),好似一行美丽的林荫。几只小鹿在“树荫”下伸长脖颈,拽咬枝上飘动的绿叶,兴致勃勃。张殿奎告诉我,从前鹿场把鹿柴都扔在地上。鹿柴沾上泥水,鹿就不爱吃了。鹿最爱洁净和优美的环境。
正说着,他那健壮的儿子和扎着羊角小辫、系着红领巾的小女儿进来了。兄妹俩用饵料和哨声,引导、调教鹿听从信号、服从“领导”;用红旗、敲铁声等强刺激,改变鹿胆小易惊的特性,以适应环境,渐渐建立稳定的条件反射,去掉野性。我称赞他们调教有方。从圈养到放养,今天,凤翔山林真的再不会逃鹿了。
我赶忙告诉他我曾去过沈阳正在修复的锡伯族家庙。
“什么时候开放?”他急问。沉思片刻又说,他对本民族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只记得锡伯族的老祖先是“喜利妈妈”,张姓原姓为扎库里氏,以后锡伯人随满、随汉都改成单姓了。我说,“喜利妈妈”是锡伯部落母系氏族社会的祖先呢。
我的话音未落,张殿奎的老伴风风火火赶来,快言快语大喊:“欢迎,欢迎!多少年不见,看我们这有大变化了吧?人家说咱老张家坟头冒青烟了。我们这共产党员要成大老财了!”
“好啊,共产党员就是要带头富起来嘛,别像当年愁眉苦脸的,现在该眉开眼笑了吧!”我说。
“咦!我们现在有笑又有愁了……”
“当初你磨破嘴皮动员他们承包,他们不干,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今天见钱眼红了,哼。”女儿插嘴。
“嗨!我就盼着他们眼红。他们眼红,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家富,要帮助四邻一起富裕。起个带头作用才对嘛!”张殿奎说。
原来,这位张殿奎书记要把自己承包的,经过全家几年辛苦饲养由瘦弱变强壮的20多头鹿,分拨给那些当初不愿、不敢甚至反对承包,而今又渴望养鹿的农户,特别是那些困难户。没钱还本,可先欠着;无力建圈,他先代养;饲料不够,他借给;不懂技术,他传授。实行“三保”——保养好鹿,保多产仔,保收好茸!这位当初被人称为“想巧”的书记想得多么周到、多么细巧啊!
“要拨,我不给头鹿,今年它的二杠(两年生佳茸)卖钱最多,明年出一等三杈(三年以上佳茸)。”儿子说。
“我不给小白唇!”女儿也说话了,“它最乖,最好看……”
爸爸笑了:“好的留给自己,差的给别人,这叫什么发扬风格?”他转脸看看我又说,“等沈阳的锡伯族家庙开放了,我一定带你们去看看,拜拜我们的老祖先‘喜利妈妈’。对了,为什么她让我们把狩猎叫‘打围’?”
“瘸子打围坐着喊嘛!”儿子抢先回答,还比画着射击姿势。
“嗯哪!几百年前在山林里供奉‘喜利妈妈’的日月,就是不分你我、不分强弱,大家围着打猎,平均分领胜利果实。”说着,他顺手从兜里掏出本语文课本,“咱锡伯族的老传统故事,我知道不多,给你们讲得也少。讲讲现在吧!”他打开课本,“这是你们念过的书本吧?这篇《松树的风格》,你们念过、背过,还写过作文吧?写的什么来着?”他慢慢朗读:“我家门前是松树的海洋……”
儿子、女儿不约而同地都抬起头,默默注视着门前,四周是逶迤的群山、苍茫无际的松海,那巍巍挺拔的红松、郁郁葱葱的黑松,一方方、一片片,在涂上秋色的金黄灌木林和草场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青翠、高洁、苍劲。是的,他们作文歌颂过松,也表演歌唱过:愿做高山一棵松……
张殿奎,善“打围”的锡伯族书记,和一双儿女将他们心爱的头鹿、白唇鹿等18头最好的茸鹿和母鹿分拨给一些困难户饲养了。党员一带头,群众有劲头。一些从前连猪、羊也养不起的贫困群众,养起了价值几千元的小金鹿。村子里,房前屋后,重又响起了呦呦鹿鸣声。
每天下午孩子放学后,便响起金鹿们等待的哨声。他们将自家和无劳力、不善饲养的农户的金鹿都集中来代他们放牧,每天都展现出一幅现代的日新月异的“秋林群鹿图”。
那郁郁葱葱的黑松林,那金色闪闪的柞树林,那红绿蓝紫相交的杂花林,迎着夕阳摇曳着枝叶,相伴着金色鹿群,衬托着清冽冽河水的叮咚响声,围奏出一曲多重奏的鹿鸣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