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杰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江边看翠鸟。他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看到翠鸟。这天早晨,他背着书包走到岔路口,就犹豫不前。他想起了书包里那张没有让家长签名的试卷,想起了班主任那张严厉得如同神像的脸,随后脑袋里蹦出了某个同学说过的一句话:在大桥附近看到过翠鸟。这时候,如果有同学经过面前,喊他一声,吴小杰也会跟着他去学校的。但没有谁跟他打招呼,许多学生都是驮着书包勾着头专心致志地往学校赶。吴小杰发了一会儿呆,就踏上了右边那条通往大桥的马路。
大约走了半里路,在电影院门前众多的零食小摊前,吴小杰徘徊了一会儿。口袋里只有两毛钱,到底买什么吃,他颇费了些脑筋。最后吴小杰买了一支绿豆冰棒和一竹筒素炒瓜子,便继续前行。刚踏上桥头,吴小杰就茫然起来。因为那个同学只说是在大桥附近看见过翠鸟,却没说是在桥头还是桥尾,桥左还是桥右。他靠在左边栏杆上,探头去察看江边的景象。那里临江迤逦着半里多长的平房,大都为木板屋,也夹杂着几栋被时光熏得老旧的青砖屋。这一长排老屋的瓦顶绵延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出奇的醒目,像是刚被雨水洗刷过,黑得纯净,黑得亮堂。望着那些瓦顶,吴小杰竟有些吃惊,仿佛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仿佛是从出生到现在,那些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瓦顶,都等于不存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跑到桥头的右边。一片青油油的巨大泥滩跃进眼帘,令他陡然想起大人们说过,那里遍布泥潭。不知是去年还是前年,有个癫子跑到泥滩上玩水,陷了进去,再也没有爬出来。吴小杰连忙收回目光,似乎再多看一会儿,就会有双手从泥滩中伸出来,把自己拽下去。桥头的两边显然都不适合看翠鸟,吴小杰做出这个判断后,便向桥尾走去。
桥有200多米长,虽然桥上容易来风,但9月的太阳还是蒸人,又没有树木遮盖,走到桥尾,吴小杰的背心都湿了。但他毫不在意,只一心感受江风的吹拂。桥尾两边都是农田和菜地,黄绿相间,向远处蓝色的山峦伸展开去。两边田垄下都是草坪连着鹅卵石滩,都是看翠鸟的好地方。但吴小杰并没有耽于选择,就沿着桥尾右边的石阶走下去。前面几百米处,也就是江的上游方向,有一片芦苇丛,在阳光下散发着纯净的光辉,就像许多白衣碧裙的少女在江边嬉戏。
江边的风比桥上的风更大,也更加清凉,再加上芦苇的遮挡,吴小杰已感觉不到丝毫的炎热。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来看翠鸟的,放下书包,便对着一株芦苇细细地研究起来。9月的芦苇叶子尚翠,两头尖,中间宽,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依次排列,如碧绿的绸带在风中飘拂,参差而富有韵律感。芦花正白,如同碎雪细细地缀在柔茎上,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会悠然四散。吴小杰想,老师要是带着大家到这里来上生物课,在大自然中讲解大自然,肯定每个同学都会听得津津有味的。不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设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起玩得好的那几个同学,都坐在课堂上苦着脸挨时间,吴小杰就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胖子,也就是告诉他在江边看到翠鸟的那个同学,曾经对他抱怨:哪怕是跟我爸爸天天拖板车,也比上课有味些。问题是他爸爸打着赤膊卖苦力,就是为了他能在课堂上读书,以后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吴小杰也想有出息,但是他想不通为了要有出息,为什么非得做那么多作业,考那么多试。他记得上小学时还是很轻松、很有趣的,星期天休息时,还会想念学校和课堂。怎么一进初中,学校和老师就都变得阴沉可怖。春游和秋游都没有了;各种小考和课外作业像夏天的洪水一样涨了起来,把每一个学生都淹得够呛;最让吴小杰受不了的是,在小学,无论成绩好还是成绩差,老师注视的目光总还是慈祥可亲的,而初中老师活像些势利眼,成绩的好坏成了他们对待学生的惟一标准。吴小杰每次被老师打量时,就感到一种骨头里的冷,只想躲得远远的。所以他宁愿逃课,宁愿在东窗事发后被爸爸痛打一顿,也要享受这暂时的自由和舒坦。选了块地,他坐了下来,掏出瓜子,一边嗑一边注视着江面,等待翠鸟的出现。
江水白中透绿,在吴小杰眼中,已经变得有点浑浊了。他记得在五六年前,阳光下探,还能照见江底的油绿水草和各色石子,甚至还能照清石头上的花纹。那些花纹细致而变化多端,每一颗有每一颗的式样。吴小杰记得自己当时坐在一只竹篷船上,很想一跃而下,去追那些在水草间快活嬉戏的小鱼。现在面对不再透明的江水,他已经没有这种冲动。因为不再透明的江水在他眼中,已变得暧昧、可疑,散发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但不管怎么样,坐在江边总比坐在教室里好。甚至连素炒瓜子,也比坐在教室里嗑滋味要妙得多。尽管数量不少,但吴小杰还是嗑得很慢、很细——他不想摸到最后一粒。
江面上掠过一只白鹭,虽然不是翠鸟,但也足以让吴小杰感到精神一振。本来芦花已算得上白,但被这白鹭一映照,就显得有点暗淡。白鹭白得耀眼,足以与浩大的阳光一比光辉。它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就飞上岸去,贴着一田青禾滑翔,那满羽白雪,愈显醒目。吴小杰想,要是翠鸟和白鹭一起飞,碧绿配着纯白,那该是多么好看的一幅图画啊!在吴小杰的想象中,翠鸟就是一块长着翅膀的会飞的碧玉。虽然他记得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叫《翠鸟》,但文中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里面提到翠鸟喜欢钻到水里叼鱼,身手敏捷。他盯着江面,期待看到一道碧光从岸上某处腾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绿虹。碧光在水中一没又一闪,又腾空而起,那一团碧绿中就有了一尾银光闪闪的小鱼。但这样的场景通常也只在武侠书中出现。吴小杰在江边等了许久,也未看到那穿着碧袍的小剑客现身。不过他并没有丝毫急躁。能够看到翠鸟,那当然好。暂时看不到,坐在芦苇丛中,吹着凉风,一边嗑瓜子一边等待,也很好。他这时已经不去想翠鸟了,而是想起三天前胖子偷偷摸摸借给他看了半天的那本武侠小说。
吴小杰看过不少武侠小说,其中总是有一个少年人,碰到了某种奇遇,然后变成绝世高手,或建功立业,或报仇雪恨,扬眉吐气,名扬天下。在这个过程中,他会遇上许多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大都会喜欢上他,但他最终只会选择最美丽温柔,或者是最聪慧能干的那位。这里面会有一些男女之事的描写,但是点到为止,让吴小杰看得津津有味又意犹未尽。而胖子的这本武侠小说,才看到第3页,就让他目瞪口呆、面红心跳。这本书里的主人公几乎会跟他遇到的每个女人上床,而且每次上床的描写都在一页之上,多的竟达五六页。这半天的阅读,让吴小杰的脑袋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有种越来越强烈的冲动。这个念头让他惊惶不安,神情紧张,像个初次作案的罪犯,隐藏在人群中,低头敛眉,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真相。这也让他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学校里。现在好了,一个人坐在江边,又有芦苇的掩护,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小腹深处涌动的热流。
这时远处传来突突的声响,搅碎了满江的寂静。两条挖沙船一前一后,从上游驶过来。船上堆满了湿河沙,几乎要把站着的挖沙工挤下船去。那几个挖沙工穿着背心,挽着裤脚,脸膛晒得黑红。有一个挖沙工掏出家伙来对着江中撒尿,有一瞬间那家伙正好对着吴小杰。尽管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岸上的这个少年,但吴小杰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不敢骂出声,却在船开过去后,抓起一块鹅卵石抛了过去。石头在离船丈余远的地方落了下来,发出的声响很快便被挖沙船发动机的声音盖了下去。他盯着两条肆无忌惮的挖沙船,猛然得出一个结论:江水就是被你们搞混的。然后他就想象自己当了县长,命令公安把这些人统统铐到岸上来,那些长相粗笨的挖沙船也拖到滩上,全部烧掉。这般想着时,吴小杰胸中憋着的气才慢慢散掉。直到挖沙船穿过桥底,变成了两个小黑点,他才重新坐下。
翠鸟一直都没有出现,阳光却渐渐由斜照变为直刺。虽然是躲在芦苇丛中,但吴小杰的头顶还是感受到了阳光的棘刺。嗓子有点干渴。他只有停止嗑瓜子,愣愣地盯着江中的一个旋涡,开始对那只素未谋面的翠鸟产生了怨恨。不知从什么地方抛出几声鸟叫,是乌鸦张着大嘴巴对着天空叫喊。吴小杰站了起来,四处张望,却找不到那只乌鸦的踪影。远处田垄上有一个绿色的小点,朝大桥方向慢慢地移动。吴小杰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渐渐地看清那是一个女孩。等到那女孩走近了,他才把手放下来,目光却始终粘着人家。那女孩穿着军绿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这两样都显得土气。惟独斜挎的那个红色塑料水壶,透出醒目的洋气,让吴小杰的眼睛一亮。他冲到垄上,挡在了女孩面前。那女孩后退了一步,目光中露出几分惊恐。她比吴小杰高,瓜子脸,皮肤黑黑的。发现她长得很秀气后,吴小杰脸上有些烧,目光移到了女孩的脚下——她穿着双褐色凉鞋,上面粘着些泥土。凉鞋看起来很旧了,这让吴小杰产生了几分优越感。他抬起头来,说,我口好干,给我口水喝。
你是谁?
吴小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愣地看着她。
你不是这里人。
我是城里的,到这里来玩。
看着他白净的脸,女孩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她取下水壶,递了过来。
吴小杰拧下壶盖,把水倒在盖子里,然后把盖子里的水往喉咙里一倒,吞下去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当他把水壶还给女孩时,女孩却没有接,说,你再多喝两口。
我喝了你就没得喝了。
不要紧,我就要到镇上了。
吴小杰又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说的镇上就是桥尾连着的紫渡镇。又喝了两壶盖后,他问,你就住在紫渡?
女孩一边接过水壶一边说,我是去那里走亲戚。我姑姑住在那里。
那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木溪,你听说过吗?
吴小杰摇摇头,见女孩似乎有点不高兴,便说,你这个水壶很乖态。
是我姑姑送的。
见女孩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吴小杰从裤袋里摸出仅存的一把瓜子,不敢立刻递过去,只是摊开手掌平端在胸前,说,吃瓜子吗?
你还这样讲客气。
见女孩嘴角漾着笑,吴小杰便放下心来,把瓜子全倒在她手心里。女孩的手指细长,只是皮肤有些粗糙。
你在这里玩什么?
看翠鸟。
你也喜欢翠鸟?
嗯。
翠鸟是鸟里面最乖态的,我最喜欢了。
见女孩欢喜自若的样子,吴小杰感到自己飘了起来。定了定神,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翠。你呢?
吴小杰。
通了姓名之后,两人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却都不走开。陈翠后面五六米处有条黄牛在吃草,不时抬头往这边望,发出哞哞的叫声,似乎在问,你们挡在路中间做什么?
吴小杰担心那条黄牛走过来,便说,这里晒得很,我们到那边芦苇丛里去,那里阴凉一些。
女孩瞅了他一眼,声音低了下去,去那里做什么?
一边讲白话一边看翠鸟。
我还要赶到姑姑家吃午饭呢。
现在还早呢,离吃午饭起码还有一个小时。
那我只坐一会儿。
要得。
到了芦苇丛,吴小杰把自己坐过的地方让给陈翠,在隔她一尺远的地方坐下,把书包移到两人中间。看着他的书包,陈翠目光中立刻透出歆羡,说,你这个书包好高级。
吴小杰本来恨透了这个书包,但听陈翠这么一说,也觉得它顺眼不少,便笑了一下。
你怎么没去读书?
今天学校放假。
那你还背着书包出来?
吴小杰一时语塞,低头看着书包,仿佛在问它,我怎么把你背出来了?
我晓得了,你逃学。
吴小杰耳朵烧得厉害,把目光转移到江面,假装搜寻翠鸟的踪影,却听到陈翠叹了口气说,你是有书不想读,我是想读读不成。
为什么?
家里太穷,读了小学就没读了。
那你做什么?
帮家里干活。我爸爸说,等我再长大点,就把我送到沿海那边去打工。
你有多大了?
14。
那跟我一样大。
你是几月份生的?
2月份。
那你比我还大两个月。
那你要喊我哥哥。
我才不喊呢,你还没我高。
见吴小杰不做声,她又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将来肯定比我高,你们男的长得晚一些。
见陈翠眉眼带笑的样子,吴小杰那点不高兴立刻就像草尖上的露珠蒸发得干干净净。因为是侧坐着,他无意中看到陈翠的衣襟间隙透出的白光,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立刻弹开了,脑袋里却接二连三地蹦出那本书中的种种描写。当陈翠提出看看他包里的书时,吴小杰机械地应了声好,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陈翠把吴小杰的深蓝色帆布书包移到自己的正面,打开后,抽出一本书,翻看一回,赞叹一回,再放回去;又抽出一本书,翻看一回,赞叹一回。有时还会提问,譬如物理是学什么的?代数是不是就是数学?上英语课老师和学生是不是全部用英语来对话?她还要求吴小杰讲两句英语来听。拗她不过,吴小杰勉强讲了两句,一句是“Good morning”,一句是“Thank you”。这两句最简单的英语会话,让陈翠的眼睛迸发出仰慕的光芒。吴小杰明知自己的英语蹩脚之极,却还是被她看得心头一热,虚荣心大大满足。陈翠继续翻看,这回她抽出的是本《美术》。上面的每张图她都不放过,一边看一边不时地说,画得真好。吴小杰没有搭话,偷偷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地往陈翠的胸脯和大腿那些地方扫,喉咙变得又紧又干。见他许久没有说话,陈翠侧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盯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吴小杰说着,脸上全烧开了。
陈翠意识到了什么,耳根也烧了起来,合上书,说,我要走了。
吴小杰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羞愧和沮丧让他感到无力。直到陈翠站起来,吴小杰才软软地爬了起来。陈翠想先走,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便站着不动,目光投向江上。吴小杰僵立一旁,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任何话来说。空气中有嗡嗡的声音在振动,眼前的江水似乎凝固起来。陈翠冷淡的表情让吴小杰感到绝望。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时,陈翠往江面一指,说,快看,翠鸟。
吴小杰绷紧的那根弦立刻松弛下来。顺着陈翠手指的方向,他看到斜前方的江面上,一只翠羽红身的小鸟正悬挂在半空中,赤色的长嘴斜斜地指着下方,像是在侦察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它如一架闪闪发光的微型战斗机俯冲下去,敛翅钻入一孔水中。吴小杰还担心这么玲珑的小鸟,会不会被江里的大鱼吃了,这担心片刻之后就如水雾消散在阳光下——翠鸟破水而出,数十颗小珍珠伴随着它从江中腾起,然后无声滑落。一条小鱼被它夹在嘴中,挣扎出颤颤的银光。叼着小鱼,翠鸟在半空中连做几个盘旋,仿佛是在向吴小杰和陈翠炫耀它的战利品。出足了风头后,它才飞向左侧岸边。因为芦苇丛的遮掩,看不到它最终投落何处。吴小杰叹道,要是看到它怎么吃鱼多好!
翠鸟吃鱼最有味了,总要把鱼摔晕,然后从鱼头吞起。
你是亲眼见过还是听别人讲的?
当然是亲眼见过。我们村边有条小溪,经常可以看到翠鸟捕鱼。
真的?要是到你那去看一下多好。
你有空就来玩喽。
陈翠说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往垄上走去。吴小杰收拾好书包,跟了上去。
我真的到你那去玩。
你不是又要逃课吧?
不是,我星期天来,要得吗?
你又认不得路。
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要得了。
你真的来?
真的,我还帮你带美术课本来。
真的?
真的,不过是初一的。
要得。干脆我到这里等你算了。
你难得走,还是我到你那里去。
不要紧,我们村子离这里只有三四里路,就是有两条岔路,你第一次走,肯定会走错。
那我吃了早饭就到这里等你。
好呢。不过你莫再逃课了。
保证不得。
吴小杰回答得干脆、响亮。陈翠侧头对他微微一笑,露出赞赏的神色。吴小杰又一次飘了起来,上大桥阶梯的时候,感觉那些青石板就像棉花做的,有些踩不稳。
到了桥尾,吴小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直直地看着陈翠。陈翠被他看得目光无处安放,只有投向鞋面,说了句,我走了。
待她走出一丈远,吴小杰才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你要记得。
陈翠回过头来,说,我记得的呢,说完,冲他一笑,立刻就把吴小杰笑醉了。
等到陈翠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弯处,吴小杰还晕头晕脑地站在那里呆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往桥头走去。
插图:孟浩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