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家 产

□陈 纸

——说说那一条项链、两枚戒指和三个银元吧,它们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全部家产,你不能霸了我的家产,好歹也要吐一点出来呀。

陈广贤记不得是第几次来到陈广全家,对陈广全说这样的话的。

——你是第8次到我家来了,我是第8次跟你说,我没拿你家的项链、戒指和银元,我一辈子都没看过项链、戒指和银元。

陈广全说完,抡起斧头,对着松了关节的犁铧敲了起来。

——你没拿,它们自己会飞走呀,它们会变戏法变不见啦?

陈广贤走上前,去扶陈广全的犁铧。

——老天,我真个没拿你家的东西,一根毛都没拿,拿了天打雷劈。

陈广全把斧头一丢,说。

——你没拿还有谁拿?当时那么多“造反派”,都分到不同的地主家抄家,村里人都说就你一人到过我家。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到过你家?村里哪个人看到我去了你家?

——你趁我们全家到街上游行示威时去的,你到我家去偷去抢不是?

——你说话要负责任,乱说话我告你去。

——你现在什么都可以赖,我爸我妈当年被你们整死了,死无对证,你现在什么都可以不承认,你也有一天会死,去了阎王爷那边,我爸我妈会找你算账!

——就是叫阎王爷来审我我都敢说没拿你家的东西!

——阎王爷不会瞎了眼睛的。他瞎了眼,天下就没有公理了。

——几十年的事了,你老是来缠,我嘴都说破了,我没拿你家的东西,一件东西都没拿。

——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干?我没事干宁肯去洗砖,都不会来找你陈广全!

陈广全的儿子陈志昆找到陈广贤的儿子陈志远时,陈广全已躺在棺材里。躺在棺材里的陈广全终于摆脱了陈广贤的第17次纠缠。陈广贤的头发也在一次次地找陈广全的过程中,渐渐变白了。陈广贤每去一次,岁月就是一支没有沾墨的雪白的羊毫,在陈广贤的头上抹上一缕。

但陈广贤还是说: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来找你。而现在,陈广全先他而去了,陈广贤暂时失去了目标。不过,他很快找到了方向。陈志昆来找陈志远时,陈广贤知道他来是为什么。陈广贤坐在门槛上,眼睛半闭半开着,嘴角有一弯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广贤先是说,陈志远不在家,去上海做小工去了。他几乎想都没想,接着说,他一两个月回不来了。

陈志昆向陈广贤递去一根烟,陈广贤摇着拐杖不接。陈志昆蹲在墙角,自己点了一根烟,望着屋前莲塘里耷拉着脑壳的莲蓬,说:我昨天还看到他在田里打农药呢。陈广贤把头斜向陈志昆:你哪只眼睛看到陈志远在田里打农药?陈志昆说:我不跟你争,我晓得你有气,但你的事是和我爸的事,都隔三四十年了,总不至于扯到我跟陈志远身上吧?

陈广贤说:父债子还,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就干脆说到底。你爸有没有拿我们家的项链、戒指和银元,你可能也晓得。

陈志昆丢掉烟头,站起来,说:我怎么晓得?陈广贤说:你爸爸是啥个人,你会不晓得?陈志昆说:他后生的时候做的事,我怎会晓得?陈广贤说:晓不晓得你心里头晓得。陈志昆说:他现在躺在棺材里,啥个事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晌午埋了他,明天要立碑。我问了,方圆七八里路,就是陈志远会这门手艺,我预约一下,叫他明天开始,抽空跟我做三四天工。

陈广贤说:他真的没在家。陈志昆拍了两下屁股,说:我晓得陈志远在哪里做事。说着,朝村外的田野上走去。

——我查了以前大队的事,把以前在大队做事的人都问遍了,他们记得,当时好像是收缴了项链、戒指和银元。我也不是说是你私下里得了,我只问你,拿后,交到了谁手上?

——几十年的事,我记不清楚,那时乱哄哄的,每天都要抄家,每天都要上交东西,我只记得拿了陈广福家的一面铜镜,后来不是还给他家了吗?

——你是不是不敢说?卢克义已经死了几年了,你说也没关系,我找他老婆去,拿了人家的东西总还藏在哪里吧?哪怕卖了,我也找得出一点线索的。你说吧,你说了,我不会说是你说的。卢克义当时是大队书记,又是“造反派”头子,东西都放在他那里。

——几十年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打死我也不记得了。我是交了东西到卢克义手上,但真的不记得有没有交你家的东西给他,其实,当时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到过你家……

——还有谁到过我家?我听说就你一个人,还有谁?

——人没死,我不敢乱说,都是同个村的。

——你现在才说不是你一个人,你说另外还有谁?你说出来了,我就相信东西不是你拿的。

——我不会说的……

——你不说,证明那东西就是你拿的,就是你偷的,就是你抢的,我爸我妈临死时都说,是你拿的,是你偷的,是你抢的!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你已经是第9次、第10次……我也不晓得是第几次对我这样说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你说得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有什么用呢,你有本事拿证据出来。

——你以为我愿意找你说呀?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干呀?现在志远要读高中,志远他妈也住院了,两头都等着用钱,那条金项链,那两枚戒指和三块银元,是我爸妈留下的东西,也算是上辈人的家产,三样东西,你吐出一两件来我也心甘呀,总能解决点困难……

——我没拿你家的东西,怎么交出来呀。如果你实在等钱用,我宁肯借几百块钱给你。

——那几件东西就值几百块钱?

——你这样一说,我连借都不敢了。

陈志昆见到陈志远时,陈志远正在马路旁的沟里洗喷雾器,沟那边的辣椒地里青绿一片,一些叶子上,隐隐有白斑的水滴点点。

陈志昆递上去一根烟,塞到陈志远嘴上,陈志远起先有意无意歪了一下,然后转正了嘴,那根烟不知是咬还是粘在陈志远的嘴上,一副摇摇晃晃、似掉非掉的样子。陈志昆忙打亮打火机,把火苗凑上去。

陈志昆见陈志远把烟吸着了,便蹲下来,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灰尘蒙得灰白了的草鞋,说:中午我爸就要出葬了,明天得立碑,这门手艺饭只有你吃得到……

陈志远还是不说话,他背起喷雾器,捡起一只农药瓶,只顾往前走。陈志昆在后面追。陈志昆说:我也不晓得我爸究竟有没有拿你家的东西,如果真拿了,他临死的时候总会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吧?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没告诉我,就表示真没有拿你们家的东西。

陈志远斜着嘴,把烟吐进旁边的水沟里,说:今天不是说这事的时候。陈志昆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陈志远说:是他拿的,就是死不承认,也还是他拿的。现在问他是不是他拿的,他都进棺材板了,问也白问,问也没意思。

陈志昆又点了两三下头,说:是是是。

陈志远说:你想立多高、多大的碑?陈志昆立即又递上去一根烟。陈志远摇了摇头。陈志昆把烟塞进口袋,挺了挺身,说:就立那种普通型的,别人家立多高,我也立多高;别人家立多大我也立多大。陈志远说:你另外还要安排五六个小工,拌浆、挑土、递砖,少不了。

陈志昆又连连点了三四下头,还说:主要是找到了你这个最重要的人。

四天之后,村子里立起了一块碑,碑后是一堆尖尖的泥土,泥土被青砖围着,整座坟墓便成就了一片高高的疆土。

陈志昆立在父亲碑前,点着三炷香,鞠了三个躬。鞠完躬,他抬起头,无意中,他看到,后面那座坟的墓碑,好像比他眼前的高了一些。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找了一根皮尺,量了一下两块墓碑,发现父亲的墓碑矮了两寸。

他觉得不对,又量了两块墓碑,父亲的碑的确是矮了两寸。

陈志昆扒开父亲墓碑的基座,有一段两寸长的位置,深深地吃进了泥土里,像一个不为人知的、永远的秘密……

2011-05-09 □陈 纸 1 1 文艺报 content24698.html 1 家 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