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老 城 墙

□王勇英

小时候,每天哈昼(傍晚)都提菜篮去种田大舅家的菜地摘菜。我阿乳(阿妈)有三个哥哥,很多堂哥堂弟,所以我就有很多舅舅,为了能让我分清楚各个舅舅,阿乳在称谓之前再加个前缀,比如当老师的那个大舅叫教书大舅,这个在家种田的大舅叫种田大舅或打柴大舅,有一个大舅是眼瞎的,专门放牛,我们就叫他眼蒙(把盲轻读成蒙,避免对亲人的不敬)大舅或撑牛(放牛)大舅。另外还有烧窑大舅和烤烟大舅等等。

种田大舅很勤劳,娶回来的舅妈也很勤劳。这个勤劳的舅妈有个特别的爱好,种菜。她闲不下来,一有空就种菜。种田大舅家的菜太多,用各种青菜喂猪喂牛喂鸡鸭鹅。种田大舅家离我们家不远,每天夕阳刚偏西时,他就经常站在塘水岸边大声朝我家喊,“十七——还不去摘菜?”我在家庭同一辈出生的女丫中排第17个,所以就有了“十七”之称。种田大舅嗓门大,一声悠长的吆喝不止我们全家人听见,甚至整个六一塘村的人、它铺街的人,还有在田里干活、在马路上走的人全都能听见。年纪小小的我因为种田大舅的吆喝而扬名全大车村,很多人只要见我就笑着打趣,“今天摘菜了吗?”

种田大舅家的田地都在老城背的东南面和正南面,我家住在它铺东头,去摘菜需要从城背后的东面路走。那条路是依着细哼水(小溪流)、顺着老城墙的堤岸而绕弯。路边长满臭草花、三月坡、老鼠屡藤、芒花,还有长刺的荆棘树,细哼水就好像是被深深隐藏在坡下的盛草之中。我虽然从这河岸边的路来来回回走了近两年,却没有下去过。

我常走的这东面城墙已经不完整,倒塌了好几处,只剩三四块残缺不平的断墙。这些墙虽然已经残缺,但在当时矮小得只比菜篮子高不了多少的我看来,它已经高得让我仰望。因为城那边有房子,还有城里的成片芭蕉林和龙眼树,西落的月头(阳光)被遮挡,从河岸路边看去,这向东的城墙被夕阳拉出一大片幽阴的暗影。虽然有些倔强的夕阳光能透过房屋的空处,穿过重重芭蕉林和龙眼树林,终于照抵城墙断残的缺口处,再从残口处生长的杂草中钻射出来,但它们也被削弱了亮度和暖度。逆光看去,觉得这些夕阳带有了树叶和塘水般幽蓝的色彩,甚至它们折映出来的光晕也是冷色调的。当晚风吹来时,仿佛觉得老城里面那大塘水(水塘)里的阴森气息、塘水和城墙之间的那片野地的荒凉气息就从这断墙的缺口处流出,汹涌袭来。我会莫名地突然打个冷战,心里揪紧,加快脚步走开。摘了菜后,原路返回,还得踏入那条被阴影迷蒙的河岸路。越是害怕的地方越是管不住眼睛,固执地不听心里的叮嘱偏要朝那面老墙看去。这时候夕阳又沉落了一些,阴影比原来铺得更开,也更加幽凉。我提起了菜快步走。

经常是回到我家屋后院子的门口,我才敢放慢脚步,把悬紧的心放松下来,大胆地回头看那片已经渐渐变成一大片幽暗的城墙。总是在这个时候,会有成群的鸟朝那里飞去,隐没在幽暗之中。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鸟扑向那里,我们这里多得是山林,它们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栖息处,为什么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扑向那里呢?我以为那些鸟一定都是傻子,忍不住要同情它们。

我跟沙蛭、风尾、三妞、亚叨、天骨等几个伙伴说,他们也一致认为住在那里的鸟儿是傻子。我表态说,那些鸟儿如果想住到我家里来,我愿意挖很多墙洞给它们住。我不是说说而已,我是真的行动起来。沙蛭和天骨还有亚蛇三个人帮着扛了一把木梯来,我爬上去,在我家楼外面的沙浆墙上挖墙洞,还放好了一些羽毛和杂草。只是当我挖到第三个墙洞时被二哥发现,然后被阿乳逮着。阿乳严厉地骂我一顿,禁止我再这样恶意挖墙。阿乳说再这样挖墙,楼就塌了,到时候鸟不来我们家住,反倒是我们成了没房子住要住鸟窝的难民。这事很快就被传出去,少不了被人笑。人们除了问我“今天去摘菜了吗?”之外还多问一句,“今天又给鸟挖窝了吗?”

早起上学,常常能看到成群的鸟从那片老城墙的树林里飞出来,吵吵闹闹的。哈昼去摘菜来回的路上,也常常能看到成群的鸟纷纷停落在老城墙的树林里。可能是没能为这些鸟挖到墙洞做窝的原因,每当看到它们,我都有点儿愧疚。也可能因为对住在这里的鸟儿有愧疚,渐渐地也对这老城墙起了同情心。

我们这里以前村村都高筑厚墙,可以说一个村庄就是一座城堡,防敌在外,保护村民安全在内。后来解放了,土改了,没有烧杀抢掠的土匪了,高墙就成了人们嫌弃的障碍物。无数面坚墙被上百号人昼夜轮流敲打,在人们眼前一点点变成残块或化为尘埃,只偶尔有那么几段幸存。

但同情和怜惜并不等同于喜欢和不害怕。那里一直是我不敢轻易走近的禁地,它以幽灵的身份潜存在我的心里某个角落。在乡村,大人喜欢讲鬼故事吓顽劣的小孩。大胆的小孩子又喜欢讲鬼故事吓胆小的小孩。我被大人吓过,也吓过比我胆小的孩子。我有编故事和讲故事的天赋,把所有做过的噩梦重新整理一遍,挑出最可怕的情节加以发挥想象,编得更奇巧些。不少胆小的孩子被我吓着,大白天也不敢走近那里。噩梦多说几遍以后,连我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我百分百地肯定,那片荒凉的城背后处一定住有各种鬼怪,它们一到哈昼就用妖气把鸟吸到树林里去,常常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有一年,我阿乳为一个表姐说媒,嫁给城背村当兽医的后生阿朱大,在我家见过面后就一起去阿朱大家。阿朱大的阿妈带路,我们抄近道走,要路过我经常去摘菜的那面老城墙。下到河岸底,惊讶地发现,这下面并不像我从上面看下来时所感觉的那么荒凉。这里有清清的溪流、绿绿的青草,水中还放有两块石头当桥,岸边铺有大小两块石头用来洗衣洗菜。河岸的对面,有一条窄小的石头阶梯,小得只能容一个大人过,小得几乎隐没在榕树叶底下,以前我以为那城墙单开了一个小门洞而已。从这条阶梯走上去,进了那个小门,到了一个干净而幽静的小院。院周围种了芭蕉树、李树和桃树,还有一小片菜地。院子里架了几根竹杆,晾晒有衣物和被单。一排六间过的新砖瓦房借着后面的城墙建起。新屋和老墙的色彩对此强烈,但有了一股鲜活的气息。这个院子也养有三条狗、几群鸡鸭,它们为这个小院增添了暖暖的生活气息。这家人是惟一还住在老城背后的人家,他们在旧址上建了新屋。原先住老城的人家已经搬到城外起新房了,只留下一片倒塌的旧屋地让杂草疯生。

阿乳有时候会丢三落四,在最不能出错的时候她发现,把这对年轻人的八字单落在家里了。小孩子理所当然被支使当跑腿,我推脱不掉这个任务。

当我走到院子,为难了,不知选择哪条路走。从原路出去要从细哼水过,要经过我编讲鬼故事的老城墙边。从城内穿过,要从三条看家狗的面前走过。它们趴在树下,张大嘴巴看着我。我觉得它们很想咬我,一直在等机会。想来想去,最后我还是从后门出去。我走下石头阶梯,到细哼水下时,不经意转头看看那面巨高无比的墙,正好一阵风吹过,树木摇晃起来,树叶的响声听起来像雨声。我突然害怕了,感觉被我编出来的那些妖怪全都站在墙上对我扮鬼脸。惟一能做的就是放声大哭,直到院子里的人听见来解救。阿乳笑骂我,平时就会装凶,大白天走这里也哭。

“莫叫(哭),我让阿朱三带你去摘龙眼吃。”那家的女主人说着朝龙眼树那边喊了一声,“阿朱三——”

“噢——”从树林里传来一声回答。

我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龙眼树那边的一处断墙上。阿朱三是这家女主人的第三个儿子。

“去吧。他摘龙眼给你吃。”这家女主人说。

阿乳笑着在旁边说,“按辈分,你喊他小表叔。他比你大一个半月。”

我阿乳就有这等本事,只要她用心去理顺一下,就能把一个可能几代没来往过的人给牵出亲戚关系来。

他手中已经递下来一束龙眼,我忍不住走过去,接住。阿嬷(奶奶)曾说会哭的孩子有好东西吃,我现在又再一次验证这话没错。

“上来。你能摘到更多大龙眼。”阿朱三拍拍墙头说。

我不敢,我觉得我能走到这里来拿龙眼吃就已经很大胆了,怎么可能再爬上这面城墙去呢?

“你想看鸟窝吗?有一百多个呢。”阿朱三说。

一百多个鸟窝?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伸手把我拉上墙去。我跟着他像猫一样慢慢爬往更高处的墙头。这墙头在外面看很可怕,可是爬上来以后就不那么害怕,因为墙面很宽,在平整的地方能容得下我整个人躺下来,在断残处也像台阶一样可以行走,只是要小心那些长在表面上的青苔和藤条。

我跟着他爬到其中一面城墙顶上,坐下来。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树杈间看到很多鸟窝。有一些鸟窝还挂在常青藤上,就像草袋子。

阿朱三说他天天都在这里坐很久。他在清晨来这里看鸟飞出窝,傍晚看鸟飞回巢。他说那些鸟不怕他,有时候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鸟也会停在他身边,甚至还吃他放在旁边的果子。我们在说着话的时候,有鸟停落在不远处的墙面上或草上。它们蹦蹦跳跳着朝他靠近,有一两只还停在他的手掌上、头顶上。我羡慕地看着,也想像他一样,可是那些鸟儿歪头看看我,犹豫着不敢靠近,当我伸手出去时,它们就全都飞走了。他说鸟很小心的,也懂得观察人,它们观察过他很久,知道他对它们好所以才敢靠近,生人它们是不靠近的。我也想像他那样成为鸟儿的熟人。

阿朱三说有些鸟窝是他搭的,可是鸟不住,它们只住自己搭的窝。阿朱三还说,这墙上长满的那些藤结出来的果子能做透明的凉草,就像东平街上人家卖的那种凉草。我低头看看牢牢地爬在墙上生长的那些藤,也觉得新鲜,还是第一次知道吃的凉草是由这些藤结的果做成的。阿朱三说,这墙根下还长有一大片三月坡(野草莓),三四月的时候结满果子,红红一片。他又说,经常在这里看到我从那边路走过,摘菜,可因为墙上的杂草和小榕树生得太浓密,我看不到他。他还听到我和沙蛭他们讲鬼故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咬手指。阿朱三说,这里没有鬼,不可怕,因为这里有很多鸟。有鸟居住的地方都是干净的,有仙气的。

我相信他说的话。

当田野间都长满了丰美的禾苗,恰恰又刚下完一场雨之后,站在这河岸路边看这面老城墙上的风景特别美。我不再觉得这残断的城可怜、孤独和寂寞,曾经是威武高墙的它们如今也没有萎靡、颓败。只是城墙那股护城时的霸气不再咄咄逼人,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力量和能量承托那满墙野草杂木,让它们攀附着尽情生长,放释绿色的生命。

2011-05-23 □王勇英 1 1 文艺报 content24512.html 1 老 城 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