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闲不住,屋前屋后的边角地带,都被他悉数种上了瓜菜。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就没有栽种过茼蒿。这是一种生长缓慢的蔬菜,通身颜色暗绿。往往一个冬天过去了,在消融了积雪的泥泞大地上,看见它们和去年刚栽种时相差无几的样子,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气馁,仿佛心中某种期望被辜负了似的。是啊,栽种之初,有谁不在心底里描摹日后它们蓬蓬勃勃的景象呢?可是直到春天抵临,随着温暖湿润的地气袅袅上升,个头矮小的茼蒿才略微抬了抬头。
我上初中时,读吴伯萧的《菜园小记》,里面有作者引用的一句谚语:“瓜菜半年粮。”觉得特别温暖。因为,即使距离那个艰苦年代已然遥远了,但瓜菜在偏远乡村人们生活中的位置依旧举足轻重。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每年春夏播种时节,父亲选种的瓜菜大都个头肥硕,产量很高,而且易储存,比如南瓜和冬瓜之类。至于那些味道鲜美却产量不合人意的,譬如茼蒿之类的,基本不在父亲的考虑范围。
初夏时节,南瓜就已经长到拳头大小,上面花蒂犹存,便可以吃了。冬瓜个头稍大些,上面有着密密的绒毛,仿佛毛头小孩的脸。这时节南瓜和冬瓜的味道特别鲜美,只是有铺张浪费之嫌,张扬着难言的奢华,仿佛时下在小镇里流行开来的吃烤乳猪,在父亲眼里,这是多么暴殄天物的事情,是多么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南瓜和冬瓜只有在吸足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阳光之后,只有储存了足够的能量与糖分之后,父亲才将它们孩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抱回家。
这些圆滚滚的南瓜和冬瓜要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在整整一个漫长冬季里,我们经常有意无意地瞥一眼堆放在某个干燥角落里的它们——南瓜金灿灿的,冬瓜的表皮则青里透黄。自始至终,它们一直保持着这种鲜活如初的表情。这是一种让人在心底里为之释然并且踏实的表情。
当然,常有不期然的事情发生。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冬瓜,里面竟然出乎意料地溃烂了。可想而知,这种肝肠寸断的溃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应该是一个颇费时日的漫漫过程。小时候只是觉得惊讶和惋惜,长大以后,时常陷入这样的臆想之中:一个冬瓜到底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伤痛呢?巨大的伤痛从内部把它摧毁,日复一日,可它平静的神情中似乎并没有丝毫流露。
后来,读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战栗之余,竟然不伦不类地与冬瓜联系起来。脑海里总是铺展开来这样的画面:在积雪的广袤背景之上,是灰暗的圣彼得城堡,建筑的尖顶像匕首一样在灰茫天空的笼罩下闪着寒光,狭窄街道上偶尔有马车驶过,疾驶的车轮下面,积雪化作一片污浊的泥泞。一个面容平静的女子,伫立在街道边上,任凭寒风从脸颊掠过,或者,她长时间置身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越过圣彼得城堡的街道和建筑,落在空茫积雪的远方……阿赫玛托娃的内心深处,莫可名状的剧烈之痛在起伏,可是,有谁听过她的呻吟呢?
如果她将内心的疼痛大声地喊出来,或许好受一些。
我常常看到这样的殡葬场面,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女子,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她选择这样的方式宣泄内心的痛苦。之后不久,就可以看见她行走在曾经走过的田埂上,就可以看见她手里握着丈夫曾经握过的锄头或者镰刀,疲惫不堪或者轻松自如地以一个妻子或者母亲的角色继续在生活的阳光和风雨里出没。我想,这或许就是一个平常女子与一个作为伟大诗人的女子的区别。
1994年到1996年,对我的家庭来讲,是非常不幸的三年。57岁的父亲、正值壮年的舅父、8岁的外甥女相继去世,这一切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接受。
舅父和父亲的死对母亲打击最大。母亲当初号啕痛苦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哭过之后,母亲就平静下来。当母亲的身影在夏天开满了豆花的山坡上或者秋天稻秆金黄的田野穿行时,没有谁会想到,眼前这个普通农妇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相继失去了手足情深的兄弟和相濡以沫的丈夫。
外甥女灿烂如花的生命是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戛然而止的。在小镇简陋的医院里,当我将她的身体与医院污浊不堪的床单分开,然后紧紧地搂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尚存的最后一丝体温在缓慢飘散,我分明看见一条曾经喧哗的河流在自己的怀抱里彻底沉寂下来,却又无能为力,内心的悲痛难以形容。
更为悲痛欲绝的当然是二姐。很多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纷纷劝慰她: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二姐号啕大哭起来。哭泣的二姐渐渐从之前的木然状态中有所醒悟,她开始交代我们怎样给外甥女做最后一次打扮,她特意要求我们买来一条连衣裙给外甥女穿上,然后目送小小的棺柩被抬着朝最远的山坡走去——她的目光已然平静下来,仿佛不是永诀,而是和昨天早晨一样,目送着蹦蹦跳跳的女儿往缥缈晨曦覆盖下的学校走去。
10年过去了,二姐第二个孩子也已经8岁了。在黄昏斜晖里,放学回家的孩子络绎不绝,从二姐满怀期待的偶然一瞥中,我终于知道她内心里的伤痛仍然在起伏。我最终明白,哭其实无济于事。一个平常女子也好,一个伟大诗人也好,甚至在我们看来毫无生命知觉的一个冬瓜,这种断肠之痛其实是难分彼此的,它恒久而永难消弭。
母亲很少到父亲的墓地里去,她只是询问我们:父亲的墓地又长了不少青草吧?或者,冬天的时候那里阴湿寒冷吗?可不可以沐浴到阳光呢?母亲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询问山坡上庄稼的长势。因为这种平淡语气的掩盖,让我们做子女的忽略了这样的事实,母亲的心其实在疼痛不已。
阿赫玛托娃采取的却是另一种方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阿赫玛托娃肯定一次次在圣彼得堡寒冷无依的黑暗中醒来。她用一双女性纤细而又坚忍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面丈量似的抚摸,只有她清楚,那无人知道的深处,尤其是心脏一带的位置,溃烂的面积在一天天扩张。然后,她用这双抚摸过伤痛的手,写下——“我的诗歌里全是你的声音”——带着锯齿边缘的草叶一样的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