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九旬的老父亲站在小村东头的庄稼地边，望着大平原上那海洋般的玉米，乐得满脸像一簇盛开的秋菊。
父亲与黑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那些年整天大喊“跨黄河”、“过长江”，人们成天绑在生产队拼死拼活地干，可亩产连那500斤的“黄河”都跨不过去，更甭说800斤的“长江”了。改革开放以后，包产到户科学种田，亩产一下子就翻了好几番。二弟成旗种了20亩玉米，虽说今年有水灾，还是获得了大丰收。我问父亲：“成旗种的这20亩玉米，今年能产多少斤？”
父亲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猜不出来。”我根据往年的产量，大着胆子说：“亩产2000斤，总收成4万斤？”然后瞅瞅二弟。
二弟笑了笑说：“还是个保守的数字。今年亩产至少可达到2600斤，总产量能达到5万多斤。有的地块能达到3000斤。”
我惊讶地把嘴张得老大：“还什么‘长江’啊‘黄河’啊，这简直是跨过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了。”
老父亲在一旁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去年亩产才2000斤，怎么今年一下子又提高这么些？”
这丰收的景象和喜讯，令人惬意鼓舞。但我知道，收获丰收的成果却是苦差事。“三春不如一秋忙”，根据往年的经验，从割倒、掰穗、拉运、扒皮、脱粒、晾晒，到拉秆棵、粉茬子，真正忙完秋收，怎么也得个把月。用农民的话说，要扒下一层皮呀。人手多的还能快一些，也能少挨些累。可是，村里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三秋大忙也不回来，因为他们也嫌农村的活太累。再说，很多年轻人也不大会干农活，这就苦了村中的中老年人了。
我出身农村，深知秋收劳动的滋味。前些年，我曾经对二弟说，有联合收割机就好了。可二弟不屑：“谁家用那玩意儿呀，那得花多少钱呀。”
我说：“一亩地有100多元钱就差不多了。”
二弟说：“100多元就不少了，得打好几天工才能挣回来呢。我这20亩地得花2000多元，得出去打几十天的工。与其花那么些钱用那玩意儿，还不如自己受点累慢慢收了。”
二弟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村民们有自己的算账方法。今年我终于有时间了，就准备给二弟搭把手忙活秋收。尽管我也多年不干农活，但总算多个人手。谁知二弟却笑着说：“谢谢大哥！今年哪，连我都不用出那么大的力了，我已经联系玉米收割机了，今天下午就来，半天就全收拾回来了。”
果不然，刚吃过午饭，一台红色的高高的玉米收割机就开到家门口了，开车的小伙子高声喊着：“快点呀，下午把你家收完，晚上还有两家呢。”于是，全家人立马出动，还有五六个邻居赶来帮忙。
玉米收割机开进那森林般的玉米地里，在一片刷刷的声音中，那又粗又壮又密的玉米，立刻从离地面不到一尺高的地方被齐齐地切断，接着便被吸入机器中。只是几秒钟的工夫，那足有两三米高的玉米秆就变成了碎屑，从机器侧面的出口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喷撒出去，又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面上。而那些被数层玉米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米穗子，瞬间就被剥掉了叶子，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从机器后边的一个漏斗里哗哗哗地流将出来，随即被紧随其后的拖拉机装入斗中，运回了家中的院子里。如同柄柄利剑直指天空的玉米茬子，也被机器上的圆盘耙打得支离破碎，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秸秆还田，又成了上好的肥料。就这样，玉米收割机每次同时收割两垄，每亩地只需十几分钟。二弟的20亩玉米，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收完了。
晚上忽然想起二弟曾经嫌收割机太费钱的事，便问了他一句。结果二弟爽朗地笑了：“那是哪一年的事儿了，你还提它？这一晃七八年了，人们的观念早不一样了。那几年我们都身强力壮，不拿出力当回事儿。现在都五六十岁了，干不动了。再说那些年家底子薄，舍不得花那些钱啊。现在科学种田，亩产逐年攀升，加上其他收入，村里人不在乎使用收割机这几个钱了。听说机器进了村，抢着排号呢。后院的林永盛，看见机器立马从兜里掏出2000元钱，叫机主先给他家收。机主没收，说别人家早就排好号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不能不讲诚信呀。林永盛也只好排队等着了。”据说这机主脑子也很活，雇了工，人休机器不休，白天收两家，晚上还要收两家。
机器收割，比人工要快上几十倍，更重要的是免了繁重的劳累之苦，对农民的身体和精神是一种难得的解放。但它的不足之处也十分明显：只能收割站立的玉米，对倒伏的束手无策。往往收割机收完，还得按垄捡一遍。所以第二天下午，我们同三弟一起下地，帮二弟捡遗漏的庄稼。我们一个人管三根垄，10亩地三个人一个上午就捡完了。捡回来的粮食大约有1000多斤。而且，由于收割机机体较重，被其碾压过的玉米成了一地的玉米粒子，根本没法捡了。我们粗略估算，每亩地少说也漏了三四十斤。照此推算，全村50多户人家的1000多亩地，如果全部机收，得损失三四万斤粮食，这个太可惜了。不仅如此，机收过程中，庄稼秆被全部粉碎，其实那是乡亲们烧饭、取暖的材料。同时，玉米秆棵还是制作饲料、墙体材料、沼气及其他制品的原材料，就地粉碎又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好在村中还有部分人家没有用机器收割，留下来的玉米秆大家就串着用吧。很多事都难得十全十美啊。
那天在算账的时候，我问二弟：“你这20亩地产的粮食今年能收入多少钱？”
二弟说：“5万多斤玉米，如果按每斤7角5分计算，可以收入近4万元吧。”说这话时，他的脸上荡漾着笑容。
“那么，你的投入是多少呢？”
他掐着指头，“种子、化肥、农药、柴油等全部投入大约5000元吧，人工不算。”
“不是国家还给了农民一些补贴吗？”
他又掐着指头算着：“一共补三次，第一次种子补贴费1600元，第二次是农药、化肥补贴2000多元，第三次是刚不久补的，是柴油补贴，也有700多呢。”
我算了一下，这几项加在一起有近5000元了。“这么说，你种地的所有投入，国家几乎都给补了？”于是，我编了几句打油诗给他：“农民二哥赛神仙，种地出力不出钱，一年忙乎个把月，到秋收入4万元。”
二弟听了后，憨憨地笑着说：“神仙可不敢比，主要是赶上了好时代。”停了一会儿，二弟又接着说：“其实，也没那么神仙。别看投入少了，收入多了，活计也不那么累了，可这心却没那么静。现在，咱们当农民的基本上还是靠天吃饭。自从春天把种子下到地里，就盼望着风调雨顺。你知道，咱家这儿无江无河，也没有水库，雨水太少，担心闹旱灾。雨水太大，又担心闹涝灾。还担心闹风灾、闹虫灾……一直到了秋，粮食进了院子，这悬着的心才踏实了。”吃完晚饭，二弟要帮连夜用机器收玉米的邻居，这日子口大家都是互相帮忙共同出力的，于是他匆匆地走了。
快到中秋了，皓月当空，正是秋收的好时机。田野里到处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村路上，汽车、拖拉机、马车、驴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在家家户户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松嫩平原大地上，一首欢快热烈的丰收曲，正在凉爽的金风中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