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没有下雨为什么还打伞?”
那把红色的雨伞,以及伞下时隐时现的面容,还有不管如何变换都很得体很漂亮的衣服,成了这个校园今年9月开始的一道独特风景。
我们同是大一的新生,住在同一栋宿舍楼,而且是对门的舍友。可是她却一直保持着神秘。
她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没有听到过她叫喊、唱歌,也没有在社团或是学生会见过她,她只是她,好像这个世界都不属于她,而她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很多人议论她,背后叫她“雨伞”,也有人说,或许她精神有问题吧。
不得而知。
在没有太阳也没有飘雨的秋日,在斑驳的树影下,在只有5分钟就到教学楼的路上,每每看到一个人举着那么扎眼的一把伞,老实说,开始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揣测着,别扭着,疏远着。
那一天,我的包裹到了。
没想到妈妈把那么多冬衣全都寄来了,半人多高的沉重包袱,我用尽了提、背、扛、拖的姿势,移动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
宿舍的窗是黑的,我的心是凉的。
想想平时空着手上去都累得直喘的5楼,想想口袋里没有了电的手机,想想去社团开例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舍友,我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我帮你吧。”
陌生的声音,似乎陌生的面容,惟一清晰的,是那把鲜亮的伞。已经是傍晚了,伞还是撑开的,恰到好处地遮盖。
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她,很白净、很干净、很文静的女子。眼睛明亮,却透着一缕忧伤。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浅浅的酒窝。红色的纱质衣衫,袖子飘逸,腰身卡得绝妙。恰有秋风拂过,就如亭亭玉立在秋风中的一片枫叶,婀娜,俏丽。
“我,可以帮你吗?”她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胆怯。
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克服重力,将那个巨大的包袱抬了上去。
我道了谢,她羞怯地一笑,点点头闪进了对面的门。
从那次以后,我对她有了好感。
日子似乎又归于了平静,她依旧是我行我素地撑着伞,依旧是优雅地穿梭于校园,依旧是低着头小步快走,依旧是不与其他宿舍的人打交道。
某夜,已经是午夜了吧,刷夜早退的我逃过宿管的监查溜上楼,正欲开门,忽听得左边隐隐的咳嗽声。
这是一栋很老的楼了,又是面东的,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森。在这深秋的深夜里,在温控灯并未开启的漆黑中,听到如此的声响着实很恐怖。
楼道尽头的窗口有人伫立,好奇促使我一步步走近。
那么大的一扇窗前,那么单薄的一个背影,那么凌乱的一头秀发。
心里已经多少猜到了是她。
她说今天是农历十六,她来看月亮。
她说月满的时候,是最皎洁最漂亮的,也是最孤单、最可悲的。
她说一年365夜,她只能保证抽出十几夜陪陪它,她觉得很抱歉……
我也痴了。
强烈的好奇促使我打破了这片宁静。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她点了头。
“为什么要天天都打伞?”
她笑了,又露出了甜美的酒窝。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个。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碍别人的事,也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只是,很胆小。我害怕阳光的灼目,害怕树上忽然掉下来的毛毛虫,害怕对视陌生人的目光。我总觉得,只有伞下的那片空间是我自己的,是干净的,也是安全的。
“我的家离这里很遥远。我背井离乡,一个人考到这里来,举目无亲,形单影只,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不知道怎样才不会受伤。”
她的呼吸很轻柔,声音很缥缈,目光很忧伤,挂在睫毛上的泪,如珍珠一般,滚下一两颗。
那一刻,我心疼了。
这个大学录取的大部分是本地的学生,像她这样只身前来的着实很少。而且,她本就是一个这样让人怜惜的女子,那么柔弱,那么脆弱。
叹惋中,夜愈发深沉了。
打那以后,我开始刻意地接近她,和她走在一起。
她打伞很小心,很优雅。白净如雪的手指紧紧握着伞柄,错落有致,小拇指微微翘起,修剪得弧度精准的长指甲仿佛是透明的。那把伞,随着步伐有韵律地跳动,遇人的时候灵动地闪开。
她个子不高,却瘦瘦的,虽说伞压得很低,像是支在头发上,可她却保持着腰身的挺直。
她习惯于低着头行走,步子从容利索,裤脚一摆一摆如飘摇的舞蹈。
她的眼睛尤其漂亮、水灵,总透着些有力无力的忧郁。
她总带着那似有似无的微笑,浅一点,深一点,都表现在酒窝上。
每每路尽了,她收起伞,都会笑着抱怨一下脖子酸。我打趣她,问她为何还不敢抬起头来。她却说她怕踩到毛毛虫,怕踩到落叶。
她不是怕脏,而是,无论对美丽的、丑陋的,活着的、已逝的生命,她都从骨子里有一种深深的喜欢、怜悯和敬畏。
只有一次,看到她在室外没有打伞。
第二场雪的到来,将气温又拉下去了好多。
圣诞节已经错过了几日,雪来迟了。还是在不易察觉的夜,我跟踪她的咳嗽声出了楼。
静,除了静,我感觉到的还有鹅毛大雪簌簌飘落。脚踩在雪地上,很有趣的按摩,很奇妙的快意。
她穿得很张扬,虽说我们私下议论的时候会说她真的很漂亮,但是她穿衣打扮一向是很素雅的,从未见她涉足过鲜艳的色彩——除了她的鲜红的伞。
今夜,她一袭红装:长长的大红的毛衣,夸张的大红的花边领子,大红的连指手套,手背上各有一个大红的毛毛球。大红的靴裤大红的皮靴——连面颊,都泛着鲜有的红。
她说她很开心,她淘气地仰着头直视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用瞳孔的温度融化了它们,然后用晶莹的泪表现出来,有那么一两颗滚入了深深的酒窝。她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睫毛上像是结了两排霜。她张开双臂,原地旋转着,顺时针逆时针地交替,脚步轻盈如浮在雪上。
她告诉我,今天是她初恋的生日。虽然那个人毁了她的高考,毁了她的信心,毁了她对人的普遍信任,但,她仍然没有丝毫的怨恨。因为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是她最珍贵的回忆。
她感激他,感激他开启她少女的心扉,感激他给过她可以依靠的坚实肩膀,感激他牺牲睡觉的时间哄她逗她,感激他让她爱到不可自拔痛到撕心裂肺,感激他让她在天堂和地狱间反复徘徊反复拉扯,感激他在她如一潭死水的心里投下一粒种子,荡起圈圈涟漪,哪怕最终,那肆无忌惮生长的毒蔓藤将她缠绕、扼杀,她也是无怨无悔……
“那把伞,是当初他送给我的。”
“我喜欢淋雨,可是每每淋了雨必然会生病。”
“那年我过生日,他把包得小巧玲珑的伞塞给我,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请不要再用你的病残忍地折磨我的心’……”
“虽然分了手,各奔东西,但是我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忘记他。我知道记得他会很痛,可我怕如果连我都忘了他,就再没人记得他了。那么,他会沦落到多么可悲的地步啊。”
他们的爱,开始在秋,结束在冬,却似乎要绵亘她纤细却柔韧的整个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