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的《月亮风筝》是一篇能让人的心灵为之一颤的短篇小说,这在近期能够看到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作者以他的人生经验,以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悲悯与体察,以最为克制的叙述手法,讲述了一个极为悲痛的生死故事,揭开了社会与心灵的一角。
小说的故事依然是刘庆邦一再书写的题材领域,与煤矿有关。但不同以往的是,故事的发生地不在煤矿,而在远离煤矿的乡村,是关于矿工妻子的故事。丈夫任海生在煤矿打工遇到了矿难,妻子马天英被矿主秘密接到宾馆。矿主通知了她丈夫的死讯,又以多给10万元钱,也就是总共30万元钱为诱惑,与马天英签署了一份协议。协议内容主要包括两项:其一,30万元赔偿为最终赔偿,马天英不得再向矿方提出任何要求。其二,马天英必须对任海生死亡一事严格保密,如果泄密,矿方有权追回全部赔偿金,并追究违约者的法律责任。为了保住丈夫用性命换来的、用以养儿育女的30万元钱,马天英独自一人承受着丈夫离世的打击,隐忍着悲痛。因为要保守秘密,所以就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更大的悲苦在其中。
因此可以说,这篇小说首先是一个关于隐忍的故事,是心里藏着巨大悲痛而又无法倾诉的隐忍。这是作品最触动我们的地方,读者的心也随着妻子马天英痛而不能言的心境,感受着一种锥心的刺痛。作者极好地把握住了妻子马天英失去丈夫又不能告白的心理悲痛,那是一种接近崩溃的心理恍惚。最为典型表现的是她的遗忘与思绪飘忽。她本来要做一件事情,可是脑子一散、一飘,又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两手空空地不知该做什么。她的思绪当然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丈夫的离世与离世的丈夫,可是她还要强打精神装出平常的样子,去做日常生活中应该做的事。在最该得到同情的时候得不到问候,在最该痛哭的时候不能哭泣,这是怎样的心理压抑与巨痛呀。
作者在叙述这一悲痛心理时,选取了一个特殊的时间作为背景,这就是春节。以春节的团圆与热闹来烘托马天英的孤寂与无助,达到了很好的叙事效果。春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春节也是放鞭炮、购年货的日子,在外打工的人都喜气洋洋地回家,在热热闹闹中迎接春节的到来,享受着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失去丈夫又不能言说的马天英更显孤寂与落寞,只能在他人的喧闹中独饮苦水。节日里不断炸响的鞭炮、人来人往的集市、他人有意无意的问询、去年此时丈夫为儿子买鞭炮放鞭炮的情景、丈夫为儿子做月亮风筝的许诺等等,都成为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无奈,撞击着马天英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加剧了她的悲苦无告。
而在马天英精神近乎失常的隐忍的故事之上,是一个关于失语的故事,这是一个更为深刻的主题叙事,表达了生命被践踏而又不能申诉的社会性主题。在《月亮风筝》中,刘庆邦一直关注的社会问题再一次得以呈现,那是关于矿工的生存境遇与人的生命价值问题。在有些矿主看来,人的性命是可以用金钱来估算的,一条人命也就是30万元。更有甚者,用金钱“买断”的不单是人的性命,还有人在世上存在的信息。性命与金钱画上了等号,人的生命便成了可以计算的数字。钱买断了人的性命与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以及人的存在就在金钱面前被一笔勾销了。任海生死了,如果不是被报社记者揭开事实真相,他的死讯将一直被隐藏下去。不只是一个任海生,在金钱与生命的不等价交换中,悲剧依然在不间断地重演。
这是一个既令人心痛又让人深思的故事,作者在叙述之中饱含着深刻的情感。而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在面对生与死、权力与尊严这样的大悲痛与大思考时,作者没有让极为悲痛的情感泛滥,而是很好地引导着这种情绪,以极为克制的手法进行叙事,这既体现出刘庆邦一贯的叙事风格,同时又有着对以往作品的明显超越。整篇小说在结构布局上天衣无缝,自然浑成。故事中每个片段的缝合处针脚细密,没有断线或续接不上的地方,没有赘笔也没有故弄玄虚。如马天英恍恍惚惚的回忆性叙事,既体现出女主人公痛而不能言的心态,又将以往发生的故事镶嵌到现在的叙事场景中,在两者的连接处,将故事讲述与心态呈现自然而巧妙地续接在一起。因为隐忍,所以就不能放纵;因为失语,所以就更多呈现。在极度的语言克制中,刘庆邦的叙事水准已升级到了一个新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