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军事文艺

笔走小延安

□杨闻宇

海拔662米的马亓山为鲁东南诸山之冠,形势陡峭,巍峨恢弘,集东岳之雄秀与西岳之险峻于一体,被称作小泰山。加之大于三个西子湖的天湖环绕着它,自晴空俯视,活似一盘玲珑奇巧的巨型盆景。此山位于鲁苏临界处的莒南县,抗战时期,此地被誉为齐鲁“小延安”。

25年前,我在开国上将肖华身边工作。他曾说过:“战争年代,莒南人民对我们支援很大……莒南县是全省政治、军事指挥中心,是山东解放区的首府。”当年在莒南战斗过四年半的肖华,就住在马亓山西畔的大店镇。

1941年3月,八路军一一五师司令部进驻莒南,师长罗荣桓与政治部主任肖华就住在庄园的“居业堂”内。罗荣桓卧室里悬挂着罗荣桓夫妇及两个孩子合影的一帧黑白照,照片下的玻璃柜里,放置着毛泽东当年送给罗荣桓的留有弹痕的一条单薄的旧毛毯。睹物思人,可以想象戎马岁月的艰难以及战友之间的真挚情谊。居业堂的主人是庄余珍,清末内阁中书,曾任民国莒洲参议会长。一一五师进驻时,庄余珍已于5年前病故。人虽乘鹤西去,他的多幅墨迹却传了下来,其书法师欧阳询之险峻,取颜真卿之端庄,无论平视还是俯察,真也耐人寻味。翻检一系列书法作品,我对杜牧的《泊秦淮》颇感兴趣。这首诗让我想到了马亓山顶摩崖石上的11个字:“嘉定九年四娘子此山下寨。”字大径尺,至今尚可辨认。据传这是四娘子杨妙真亲手所书,距今已近800年了。红袄军出现在南宋末年,其十多支人马(共数十万众)活跃于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广大地区,波澜壮阔,此起彼伏,为反抗金人的侵略与统治,前后活动达60年之久。红袄军领袖杨安儿有妹杨妙真,号“四娘子”,常自称“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另一支颇有战斗力的起义军领袖是潍州北海人李全,身板高大结实,以弓马矫捷和使用大铁枪驰名,时人称曰“李铁枪”。《宋史纪事本末》载,嘉定八年,杨妙真与李全两支队伍几经周折殊途同归,先后来到马亓山下。那时的农民起义军是不大懂得“团结”二字的,杨与李互不服气,一对一在山下进行了三天三夜的大比武,终日无分胜负。“全忿且惭,适其处有丛筱,全令二壮士执钩刀,夜伏筱中。翌日再战,全佯北,杨逐之,伏者出,以刀钩止,大获,全回马挟之以去。”(《齐东野语》)四娘子被擒,经众人撮合,杨妙真首肯,二人就在马亓山上结了婚,当起了马亓王。杜牧在杨、李结合的400年前写下的《泊秦淮》,叹息唐末之衰败时局,出于自然;而庄余珍在诗成千多年后重书此诗,却纯粹醉心于舞文弄墨的书法艺术,就连曾经出现在东畔山上的穆桂英式的女英雄杨妙真也被置诸脑后了。

居业堂左近的一座大厅堂里,是沂蒙“红嫂”的展览室。在庄余珍去世不久,千千万万的普通沂蒙妇女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全面、彻底的胜利,她们送郎上前线,用乳汁救护伤病员,舍弃亲骨肉养育革命后代,肩扛门板架起人桥,深入虎穴侦察情报;她们烙煎饼、做军鞋、送弹药、抬担架,面对敌人的屠刀视死如归。八百里沂蒙,乡乡有烈士,村村有红嫂。展厅里是一系列幸存“红嫂”的晚年照片与事迹简介……走出展厅,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因为这是世界战争史上未曾有过的特殊的、伟大的英雄群体。这里,我简要摘录一位女英烈的事迹:

吕宝兰,临沂罗庄湖西崖村人,后落户莒南杨家三义口。1944年入党,任莒南县兴云区妇救会长。1947年2月被捕,被连续拷打5天,仍坚贞不屈。同年农历四月初八(1947年5月27日,张灵甫在孟良崮被击毙后的第10天),吕宝兰于临沂城西门外英勇就义,年仅23岁。

烈士长已矣,托体同山阿;存者风雨里,情怀又如何?37年过后,肖华担任兰州军区政治委员,有一天,收发室给肖华转来一封信:

尊敬的首长:

我叫牟营善,老家是山东日照县碑廊村,那是你工作战斗过的地方。我的外祖父叫韩奎贤,他卖面条, 村子里都叫他“韩家面锅”(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七年也是地下工作者的饭店)。外祖父活着时经常谈起你,使我母亲很快成为一名中共党员。

1944年,你的部队开到日照县,在那里战斗了8个月,1945年我母亲担任碑廊民兵队长,秋季里参加了由固山战斗,战斗中荣立一等功;第二年参加了罗荣桓元帅指挥的坡立城战斗,负责运送弹药护理伤员,又荣立了二等功。战斗结束后受到罗荣桓元帅的接见并一起共餐。

首长,重提这些往事,也许能引起你的回忆……1955年冬,母亲随我父亲迁到吉林通化矿务局工作,十年动乱中蒙受打击,这冤屈怎么说呢?

随着母亲的年迈,现在非常想念过去一同战斗过的同志,近十几年来,一心想上北京,我们都不让她去……1982年8月28日,我们拗不过母亲,我只好陪她去北京。9月1日我们赶到军委接待站,人家说肖华在兰州,你们去兰州找吧。接待员的态度不大好,我母亲是含着眼泪离开北京的……她哪能想到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一个普通老百姓是见不到你的。可是我母亲不这样想,她说能见到面就一定能认识!在北京的几天里,我是不知道怎样陪母亲过来的……

我母亲常说,有生之年能见到老同志一面,死也明(瞑)目了。尊敬的首长,我想您接到此信,不能放到一边吧?!

韩××的长子牟营善

在我印象里,肖华当时工作太忙,大事连踵,加上翌年秋突然病故,而这封信他始终也没能看到。信里夹有一帧方印大小的黑白照片,是牟营善与母亲在毛主席纪念堂前留下的。母亲的姓名缀于信尾,很不清晰;从照片上却能想象,在抗日战争的枪林弹雨里,这位韩姓母亲与吕宝兰一样,也是一位挺秀干练、英姿飒爽的沂蒙姑娘。

自马亓山顶朝东眺望,碑廊距大店也不过百里之遥。她当年与罗荣桓、肖华在战斗结束后一起共餐,很有可能就在这居业堂内。共餐之日,堂主庄余珍业已过世10年而墓木成拱了,他的遗墨《泊秦淮》,与“红嫂”群体阴阳隔世,了无关涉。

掀开层层历史帷幕,不难发现,马亓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视之为古今战场,也合情合理。

有人断言:“战争让女人走开。”古往今来,女性与刀兵血火似乎是有距离的。可这马亓山上下的战地黄花,闪射出的却是另一种灼照史册的光芒。自这里可以设想,兵事既然是马亓山人文历史的集中体现,那么,杨妙真至沂蒙“红嫂”的这一页特殊历史,自然也应当是中国女性与反侵略战争研究中不可轻忽的重要题目。

2011-09-30 □杨闻宇 1 1 文艺报 content25430.html 1 笔走小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