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先生是戏曲界优雅的古典诗人,但愿他不是最后一位。
仁杰是为古老的传统戏曲所化之人,无论世风怎样转变,他终日只在红牙象板里究日月、在红氍毹上探生活、在填词吟曲中耗生命。他生在传统底蕴深厚的泉州,自幼耳熟能详的是古老的梨园戏,一生性命以之的是剧本创作。他既从传统戏曲里熏出,就志趣随之、性情从之、魂魄追之,永远孜孜矻矻讽咏不停、填词不已,这些成就了一位“戏痴”、一位出色的戏曲作家。
仁杰的创作方式与今天多数戏曲作家不尽相同,他是在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填词”,讲究语言的练达干净、声韵铿锵,他的作品因而充溢了古典词曲的韵味,总是诗意盎然、文采丰瞻。戏曲创作本以曲词争胜,这是古老诗歌国度的沿袭传统与丰厚馈赠。明清传奇的智者才思、文人雅趣多体现在曲词警妍上,这成就了一代文学与诗歌的曲牌体制。清代以后板腔体音乐盛行,戏曲的文人阶段与曲词时代遭到否定。“花部”声腔剧种的舞台实践与贩夫走卒、下里巴人的审美趣味相呼应,剧作多艺人自创、文人远离,曲词始挣扎于生活化与文学性的矛盾夹缝里无以自拔。例如京剧,尽管在京都的文化环境里发展为近代最为成熟的戏曲舞台样式,不可否认的是它唱词的逐渐粗鄙化与文化品位的矮化,“自从降了红鬃战”一类半通不通的水词充斥,成为曲坛一大劫难。新中国成立后戏曲家开始努力克服这方面缺陷,60年来成长起几代作手,然而仍然是缺乏文采与文化底蕴者居多,出现一个有造诣的戏曲诗人即弥足珍贵,仁杰其当之乎?
仁杰对于传统的谦逊、诚恳与敬畏态度是出了名的,他最切责时代作手对传统尚不知一二、动辄求新求变,他本人的创作则法古于梨园戏而斤斤守护之。古老的梨园戏因为一直躲在八闽大地的一隅,躲在淳厚民风民俗的最后保留地,静观人世巨变、沧桑陆沉,幸而不为历次社会灾变所遏,历七百余载而一脉存活至今,于是就有了仁杰今天的受惠,也就有了他的“兴灭国继绝世”将梨园戏张扬弘大,这是仁杰之幸拟或梨园戏之幸?而他对曲牌体的古典剧种梨园戏继而昆曲的承袭与偏爱,自然得到不同于板腔体的近代剧种创作的曲词功夫与诗意境界,这当然是仁杰之幸。
在倡导了戏曲变革来冲击掉陈旧观念的束缚之后,我们发现戏曲离开本体越远了;在时光流逝跨越百年物换星移之后,我们发现传统戏曲的血脉已经逐渐枯竭了。而在仁杰这里,尚固执地为之坚守着一块绿洲,尤为珍稀。
仁杰的传统是化在骨子里的,是他生活方式、为人态度、处世观念的凝结,是做不来而发乎天然的,这就越加难能可贵。他因而也就固执了自己的戏曲见解,不为时风所扰、所动、所惑地一贯坚持自己的创作主张与实践。他的创作则是任意随性的,决不勉附于外在的强力,只待一己灵感的自然发生。人于是称其有传统文人风骨。
然而如果仅只如此,他也就是一个吴梅而已。他不像吴梅不顾世风的转换,只把传奇格律当做死学问来做——当然他也不是学问派,他只是一位古典诗人。仁杰仍然是时代才人,也曾从对普希金的迷恋中抽身。他明了也服膺于时代进步、观念更新、舞台转化、审美风尚迁移,一方面要在舞台上努力延伸传统戏曲的优美生命,一方面也要把戏曲升华为时代艺术使其具有当下价值来作用于时代。他因而有了自己的创作变革,但这种变革只是在传统根基上的稳稳挪移,似乎是“移步不换形”,却有着突然的爆发——他是能够为传统所化然而又能够化出的戏曲作家。
对于这一点,他的《节妇吟》恰似具备着象征性。原本按照传统写法和演法敷叙的一个寡母立志勉儿最终成就的故事,后面也按照习见套路由皇上赐匾旌表,然而观众心理预期中的大团圆并未出现,却由寡母耻于年轻时曾心猿出窍为天下所共知因而自尽来收煞,戏的立足之基顿改,反思之意立出,一下子便化腐朽为神奇、化传统为当下,为创作赋予了现代性与当下人文关怀,作品也成为于不动声色中完成对传统的现代引渡的典范。
仁杰的选材总是以小见大,因而能够充分发挥戏曲的传统优长,作品生活气息浓郁、机趣横生、引人入胜、耐人寻味,而不见时风弘大有余、负载过重、干竭枯燥、冗长沉闷之病。他的《董生与李氏》,用了窥隙逾墙的鸡鸣狗盗手段来描写志诚君子,却在人情尽世理、括俗态出情趣。他的创作多为此类,于平淡风格中透出清丽,既敛眉促膝、娓娓而谈、诗词曲话、满口余香,又情感深挚、态真意浓、热耳酸心、探入髓骸。他的写作总能笔墨洁净、线条流畅、文气墨韵、丰霈淋漓,如水墨山水画,功夫在画外,表面上却逸笔草草,一涂而就。他因而在当代戏曲创作中别树一帜、独创一格,为剧坛吹进一缕清新淡雅之风。
像一切剧作家一样,仁杰也有他的才情长处与短处。他长在生旦情爱对子戏的试探、窥觉、嘲弄、调侃,紧紧抓住观众的情趣和注意力,围绕戏核层层剥笋,从而做出人情与人性的绝大文章。这使他掘到了传统戏曲尤其梨园戏的精髓,能够在坚守剧种品格的前提下,为我们提供一场场精神与娱乐的盛宴。但他的创作较狭于对社会生活面的覆盖,常局限于孤男寡女的意惹情牵,于一以贯之的洁傲孤酸文人的逞志嗫嚅之外,缺乏一些铁琵铜琶之声。但,这也无妨于他的绝佳成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