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阳光下最崇高的事业

□王宏甲

王宏甲与河南山区的留守儿童交谈

教辅书覆盖到汽车到不了的村庄

清晨,我们乘一辆面包车从郑州出发,一直向洛水的上游去,这是2005年夏天。

帮助我成行的是孟素琴老师,她奉职于河南省教育厅语文教研室。我在她的帮助下,打算去洛宁县最偏僻的教学点看看那里的教学情况。

洛宁县的“村村通”工程做得不错,硬路面通到了每个行政村——中国最小的行政单位。这天,张老师领我们去看山沟里的教学点,汽车开不进去,我们就步行进去。

下午,我们走到了下裕乡麻院村沟底教学点。这里的农民人均有2亩地,但很贫瘠,已经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不种田,只造林。1亩土地,政府补给140元。农民去山外买粮食,种点菜自己吃。

“勉强能维持住温饱。”教学点的女教师告诉我们。她是这个点唯一的女教师,叫靳丹萍,是代课教师。

“您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7年了。”

“代课7年?”

“我已经代课11年了。”

她27岁,是本县下裕乡后山庄村人,在村里读的小学,乡里读初中,初中毕业后到下裕乡桑裕村代课3年,后来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毕业后到这里来代课。

这里的校舍由一房3间组成,两间教室是通着的,还有个小间是教师宿舍。

“这个教学点非办不可吗?”我问。

“非办不可。”靳老师说,“距离这里最近的两个教学点都在10里地左右,全是山路,六七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走去那里。没有这个点,这里的孩子就不可能上学了。”

她现在一共教10个学生,分4个年级,其中有两个孩子是“更山沟的自然村来的”,住在这村里的亲戚家。我问起学生的情况,大约是问到学费的问题,靳老师说:“还有3个孩子缴不起。”

“国家不是有‘两免’吗?”

“‘两免’免的是学费、学杂费,课本都不要钱的,都给免了。”

“那还欠什么费呢?”

“欠教辅书的费。”

“你说什么?”

“欠教辅书的费。”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稍顿,我问:“3个什么样的孩子?”

靳老师说:“有个张朋朋,没爹没娘,由爷爷奶奶照看,已经读到四年级了。还有一年级的张英英,父母离异;二年级的茹保锋,母亲去世了。”

“一年级也有教辅书吗?”

“有啊!”靳老师说。

“教辅书给这些孩子了?”

“给了。家长都很重视孩子读书,要是没给,会说欺负他们。”

“那欠的是谁的钱?”

“孩子欠学校的,学校欠乡教育办的。”

这些教辅书实际主要是由无穷无尽的测试题构成的应试练习册,常常是一个题下留一截空白,一页纸看去稀稀拉拉的。有人称之变相地卖纸张卖印刷,价格还贵。原是为应对中考、高考而产生的,现已覆盖到基础教育的所有年级。国家明令不许用这种教辅书去增加学生负担、坑害学生。教辅书一度受抑制,现在又卷土重来,在书店里琳琅满目……但是,我如果不是走到这里,不会想到,教辅书是如此有力量地发行到这连汽车都走不到的地方,能如此一个也不落地套住如此偏僻山区的每一个学生!

这是一条怎样的捆绑学生创造性思维的锁链!城市里有多少富有应试经验的教师在不断地编织着、翻版着这样的文字锁链,有多少人在不辞辛苦地发行着这样的锁链……我仿佛听见:“放下你的鞭子!”那些从事这种教辅书编撰的敬爱的老师,是不是该认真考虑放下你的笔!

教育最宝贵的资源在哪里

令我同样难忘的还有涧口乡砚凹村教学点。这个点也只有一位老师,叫王灵武,他高中毕业后在山沟里已经教了20年书,前15年是代课教师。我问起他现在的月工资,他说:“从今年元月开始涨到650元,去年是580元,由县里发的工资。”

与这里相距最近的一个教学点有10里地。他这个教学点共有12个学生,正好是一二年级各6个学生。他们上课的“钟声”是用一个上面有许多个洞的长铁条敲出来的。

学生的父母亲大都去南方打工了,村庄里只见留守儿童和老人。村外有一条山涧,完全没有水,只有嶙峋的石头,或许只能称之为山涧的遗骸。

村里的人家全部没有门锁,大约因为家里确实没有东西可以让人偷。我注意到村里的狗都不叫。有一只狗在空地上晒太阳,我拿个石子扔到狗身上,它睁开眼睛看看,接着睡。我纳闷了,难道村庄穷,长期没有贼来光顾,狗连看家的功能都消失了?

我走到一个叫杨丽丹的一年级女孩的家里,刚问起她的父母,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看到她平常是在一个用石块垒起来的石板上做作业,一本打开的作业本还在石板上。她坐的椅子,椅面上的竹片已经完全不见,单剩下骨架;椅背则破损得只剩下半边孤零零的一根木条,完全没有靠背的意义了,却还立在那儿,没有拆除它。我的第一感觉是,她坐在这样的地方“从小拼搏”,怎么拼得过那些城里的孩子呢?

我和孟素琴老师都带了数码照相机,当孟老师把她相机里拍的孩子们的形象在相机屏幕上给孩子们看时,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我立刻把他们拍了下来。

你看,这时刻,孩子们那么欣喜,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惊奇!我想起一年一度的全国人大、政协会议时,代表们、委员们提的关于解决教育资源配置不合理问题的提案,那确实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从这山沟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惊奇的眼神里看到,教育最宝贵的资源,就潜藏在学生们身上!如果不用应试教育去束缚学生的潜能,而是顺应他们天性中的好奇兴趣,开发其天性中原本有的探究思维,就能释放出生机勃勃的可不断再生资源!

我也由此看到,中国学生大致可分作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和省会城市的学生、中小城市的学生和农村学生3大块。

当高考指挥棒迫使全国基础教育都不得不跟着“应试”走时,城市不仅有丰富教育资源,也有丰富的应对考试的经验。尤其是名校经验,以能考高分为显著特征。所谓拼搏,中小城市与大城市能够一拼,就考分而言,中小城市往往高于大城市。可是,县以下的农村学生怎么拼?

河南省并不是中国西部地区,而是中原腹地。洛宁全县辖18个乡镇,386个行政村,44.5万人。我们跑了下裕乡、涧口乡、河底乡,走访了若干个小学和教学点。张献民老师还告诉我,县里对村办小学是有“六配套”的明确要求的。“哪6配套?”

“大门、围墙、厕所、教室、课桌、操场。”

看来,这6件,是不能再少了。但他们告诉我,就在我去过的下裕乡,“6配套不全的,达到80%”。

他们还告诉我,我所看到的教学点并不是条件最差的,因为毕竟还有课桌,虽然破旧。我问:最差的是什么样的?

回答说:“一本书、一支笔、一张嘴。”

我如果不是走到很基层的地方来,我的想象力是虚构不出这些的。我们常听到说,高考是使农村孩子有可能通过拼搏走出来的惟一出路,因而它是当今公平竞争的一方珍贵净土……可是,乡村,尤其是贫困乡村的孩子,与城市孩子在基础上差距如此之大。如何在这么大的差距上,依靠同一张考卷去建立公平?

请接受我们深深的鞠躬

从乡下回到洛宁县城,张献民老师还组织了一个座谈会,希望我讲一讲体会。我说,我看到的情景教育我,告诉我:越是穷乡僻壤里的农村孩子,越不应该跟着应试教育走。

“那不是更没路走了吗?”有人说。

“不是没路走。”我说,“国家推行的课程改革就是正道。”

有人说:“可是地方穷,都认为除了考大学走出去,没什么别的出路。要么就是去打工。河南历史上许多名人是通过读书、科举走出去的。我们这里最舍得花钱买各种教辅书、最支持给孩子补课的人,都被认为是觉悟的人。”有人说:“我们处在信息时代,山区信息闭塞。您说要研究信息时代的教育。什么是信息时代的教育,您怎么看?”

“宏甲,你说说你的看法吧!”孟素琴老师说。我说,如果用一句话表述,可以这样说:在信息时代特别需要培养善于利用各种资源的能力。什么是最重要的资源?一是开发人自身的资源,二是要善于开发利用自己周边的各种资源。课程改革所努力的,就是要培养学生自身的学习能力,培养独立思考、探究精神,这就是开发自身的资源。而研究性学习、社会实践课,这就是开发学生同社会生活接轨的能力。

孟老师说:“如此才不至于拼到初三、拼到高三,被中考、高考淘汰后,与家乡的资源互不认识,只能离乡去打工。”

我说:“所以,不应该跟应试教育走。要跟课程改革走,才是唯一有效的出路。”可是,高考在那里,不搞“应试”,非常难!大家都这么说。我说,是的,多种既得利益,已形成一条考试产业链,组成这一链条的不乏专家学者,高级教师。所以,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专家说”,常见彼此相互矛盾、相去甚远,其实是各有立场的。

2006年,我曾应邀担任教育部和中央电视台联合主办的教师节特别节目《奠基中国·为了农村的孩子》的总撰稿,我的心中一直有河南洛宁县山沟里那些“缴不起教辅书费”的孩子,整个节目组都想能多为农村孩子贡献力量,都很努力。但是,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应试教育非常强大!

我离开洛宁县半年后,孟素琴老师给我发来几张照片,告诉我今年冬天洛宁县教育系统自发地组织学习《中国新教育风暴》。我看了照片,没有理由不感动。我从照片中认出了张献民老师,记起那天从下裕乡麻院村沟底教学点出来,张老师问我:“你知道这些代课教师的月薪是多少吗?”

“多少?”

“最高的一个村发到了200元,大部分是150元。最低的有两个村,原山村和茅草洼村,月薪100。当地人说,一张红票子。”

随后我还知道下裕乡有1.5万人,在岗教师146人,其中公办教师107人,代课教师39人,月薪是村里发的。我问:“为什么是村里发的?”然后得知,按上面规定,这样的教学点不应该存在,学生应到乡镇小学或行政村小学去读,国家给予“两免一补”,这“一补”就是补贴农村住宿生的生活费用。可是,即使“一补”了,那些孩子不是高年级学生,太小,生活不能自理;而且隔些日子要回家或大人来送点吃穿,即使补了生活费,这来回乘车加步行,那点交通费他们也付不起。有了“两免一补”,他们还是不能来上学,所以村里也愿意请个老师。如果没有这些代课教师,九年制义务教育应该达到的那个“入学率”就完不成,所以地方教育局也是认可的。我说,那工资也太少了。

张老师说,这些自然村没有集体经济,钱还是家长集资的。

我想起乡里公路两旁用石灰刷的大标语:“出去打工如考研,既学本领又赚钱。”这显然是当地政府的杰作。我问:“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些代课老师为什么不去打工,愿意在这儿领一张红票子?”

张老师说:“他们说,这是阳光下最崇高的事业。”

我心中一震,以为这不是玩笑的话。这个乡有39位代课教师,不是一两个人,是一个群体。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一群孩子童年生活中的一盏灯。我不知道全国有多少这样的代课教师,但我心中升腾起对他们无限的崇敬!我看到他们的教学点或者教室里总有一面五星红旗,那是中国国旗飘扬在穷乡僻壤最边远的地方。因有他们,有这阳光下最崇高的事业,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阶段孩子的入学率,才有了那最顶端的增长。

请接受我和编辑出版这部作品的所有同仁的致敬,接受我们深深的鞠躬!

(选自报告文学《教育的良心》,王宏甲著,广东教育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

2012-02-01 □王宏甲 1 1 文艺报 content33099.html 1 阳光下最崇高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