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铜绿斑斑,大象缓步

□胡竹峰

读完《天气》,想起曾经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商代青铜器,铜绿斑斑;又想起漫步原野上的大象,缓步从容,有种含义丰富的姿态,所以我说这本书——铜绿斑斑是其形,大象缓步是其态。

文以载道,文以言志,然高手作文,其道其志并不像水上浮萍,而是湖底游鱼,需要读者在人情物理变幻处揣摩端详,才可得个中三味。散文是性情,散文也是人心,正如老贾所论:“小说可能藏拙,散文却会暴露一切,包括作者的世界观、文学观、思维定式和文字的综合修养。”

贾平凹在这本自编文集里,收了很多游历文字,一个作家所到之处,是他性格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性格隐形的体现。所以《松云寺》《定西笔记》《又上白云山》《说棣花》之类文章大有可观。

《天气》所收的文章不可学,也不能学。散文写作,倘若才气,学识,资历,胸襟未臻上乘者,宁纤弱勿磅礴,宁小巧勿粗豪,宁抒儿女相思,不论家国大事,宁写伤春悲秋,不摹世态人心,这样文字尚可自得一分风流旖旎。

贾氏文章的好,好在器识。宋人刘挚云:“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意思是说知识分子应该把器度与见识放在第一位,一旦被称作文人,就没什么值得显扬于世了。而贾平凹笔底接通了地气,地之大,亦不知其几万里也,所以即便是千字文,行文布局也有宏旷之大气象。

手头刚好有一本1992年版的《贾平凹散文精选》,与这本近作对照读,我能看出深秋之意。老贾早期的文字有“春时之感”。所谓“春时之感”是指文字的粉红嫩绿,深秋之意则是文章字里行间的洪波涌起与秋风萧瑟。

在我看来,写散文章法要古,调子要新,文品方高。章法古,就是背靠传统;调子新,则是文通当下。阴为古,阳为新,阴阳共济,道法自成。也真有道法,贾平凹在序言中坦言:“所写的都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真正体悟的东西,它没有了那么多的抒情和优美,它拉拉杂杂,混混沌沌,有话则长,无话则止,看似全没技法,而骨子里还是蛮有尽数的。”

道法之后,写作散文还需要细节的穿连,细节是古玉之沁,细节是旧物经过岁月之手抚摸而成的包浆:

鸡不是散养的,都在鸡舍,鸡舍却是铁丝编的笼,前边只开一个口儿装了食槽,十几个鸡头就伸出来,它们永远在吃,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弹着钢琴上的键,又像是不停点地叩拜。(《定西笔记》)

这样的描写是戒指上的钻石,是裙摆的花边,是木器的纹路。

贾平凹的早期散文,以明清小品为底子,得魏晋风流,所以读后有闲散文士之感;近来所作,却师承先秦,一改先前格局之逼仄,俨若星空之浩瀚,于是文风在幽闲清妙中多了堂皇典雅的气象。

《天气》所录者,叙事写情谈理,没有花架子,点到为止,如镜照人,其形态自现,又如古琴之音,缓缓而发。散文是老年的艺术,这话不尽对,但倘若想把散文写到“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的地步,却非得有岁月的沉淀不可。

《天气》所记,题材甚杂,民风者有之,乡情者有之,交往者有之,谈文说道者有之,贾平凹下笔成文,长短自有定数,不求奇巧精工,但奇巧精工自来。如《走了几个城镇·岚皋》一文结尾:

离开岚皋时,在县城外的山弯处,有一户人家在推石磨,那么多的包谷在磨盘顶上,很快从磨眼里溜下去没了,再把一堆包谷倒到磨盘顶上,又很快没了,我突然就笑了:石磨最能吃。

这话写得老实,粹然无瑕疵,可谓见之真也。而以此为结尾,越发余味充盈。而本文之所以题名为《铜绿斑斑,大象缓步》,言外之意是说贾平凹的散文写作进入了他的青铜时代。青铜器总是越老越珍贵。

2012-02-10 □胡竹峰 1 1 文艺报 content33225.html 1 铜绿斑斑,大象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