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生日时,我从父亲那儿得到一个带锁的小提箱。它作为一个储藏儿童疯狂与幻梦的棕红色空间,收纳着我视作珍宝的迪士尼英雄卡片、斑斓繁目的微型动物玩具、几张作废但仍金光闪闪的奖券和一幅少年战斗巨龙的图画。虽然我宁愿把这些抛入自己的王国,用秘密的笑容为宝藏加设暗码,不想它们被现实的世界瞥见,但我必须坦诚以对,与龙有关的悸动和想象来自于日本导演浦山桐郎的《龙子太郎》。
在我的维吾尔族同学叶尔森家做客时,我第一次看到这部动画电影。那时,我们跟乌鲁木齐市其他的二年级小学男生一样,喜爱在假日里追逐嬉闹。但当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长着三颗鳞状奇痣、能吃能睡的太郎时,我们都停了下来——因为谁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肉感小子简直是天下最懒的男孩。
随后,我们把躁动掩盖在花卉和鸟类图案的羊毛地毯里,目不转睛地盘腿而坐,凝视着太郎寻找变成巨龙的母亲的旅途:时而惊叹于太郎和森林动物亲密交谈的天赋异禀,时而又愤怒于蛮横霸道的黑鬼抢夺少女的卑劣行迹。当坏心眼的地主婆瞪着小山似的麦子被太郎一口气搬走时,我们欢乐地拍手高呼;而看到那条失明的巨龙为了帮助村人开山引流直至形骸破碎时,我们又不约而同地黯然感伤……
让我们为之着迷的,并不是太郎最终的成功,而恰恰是他的失败。琳琅满目的失意和挫败推动着他的冒险历程,也让他走到了越来越远的海边,使他的性格趋于完整和辽阔。奇异的远方危险又迷人,但失败就是上路的筹码。我们忘却了父母晚餐的呼唤,在电视机前津津乐道妙趣的情节,那是因为,《龙子太郎》已经超越了一部孝子的主题,成为一只刚刚睁开的、渴求眺望世界边界之外的革命之眼。
从那时起,我的心也长满了鳞片。我用好奇心和想象力构筑着另一个矗立着一座座清真寺的城市,用比词语更丰富的沉默穿越放学时大人们的长裤和皮靴阻隔的漆黑严密的森林。他们曾和我一样,对远方略有所知,但早已丧失了惊叹的能力,忘记了怎么做梦。无论画下与龙作战的图景,将其锁进奇迹弥漫的提箱;还是和同学扮演野小子的角色,乘公车踏入陌生的区域搜集城市的细节,我都能感知,我们身边的事物,就跟世界一样古老,它们不仅适于观赏,更是用来寻找的。
对我而言,太郎、母亲、大海和路途,就像环绕乌鲁木齐的山影,都是远方的隐喻。成年以后,当我渐渐习惯被信息时代的纷扬雪花所覆盖,在没有温度的语言中进退自如,内心的金色暮霭中,总是会响起龙的长鸣,告诫我生命的真实就在远方。于是,我收拾提箱,背起行囊,再次上路。当我越过那条暧昧不清的国界线,漫漫前行的已经不再是旅途,而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