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懂事以来,就和母亲一同生活在这个废墟般的村落,就像一望无尽的海里最后的孤岛一般峭立在一望无尽的荒漠中。村外涌动着的流沙,好似张牙舞爪、磨刀霍霍的刽子手,总幻想着吞噬这个村落。大风从早到晚贪婪地威胁着,呼呼地刮个不停,沙土如雨,飘落不止。
刚刚被清扫过的小院儿、土炕和藤架,又覆盖上了尘土,变得犹如死尸,灰白一片,死气沉沉。不管早晚,由于沙尘的缘故,门窗都无法正常打开。
以前,位于村落正中央的老井里,水总是满满的,可是到了后来,就像一头母牛的奶一般干涸了。于是,村民们不得不舍弃这片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神圣故土,像被捣毁了蜂窝的蜂群那样四处逃散远走他乡。在自己的故土上,只有他和母亲成了生命最后的标志,不,还有村外,那牧马草场般大小的一片黑枣林。从他记事开始,这枣树林就已经在那里了。
从前,他和村里同龄的小伙伴总爱在枣树林里玩耍,他们不光吃得饱饱的,返回时篮子里还装上满满一筐沙枣。可如今,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人孤独地与沙造林相伴。他非常喜欢枣树,他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还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干渴。枣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犹如生命交响曲,时时触动他的心,令他陷入奇妙的幻境。尤其是近几年来,这片枣树林已成了母子俩惟一的食物来源,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恰似血肉一般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他的母亲是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但繁重的生活压力迫使她过早地衰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据母亲讲,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起初他确信这些话是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才明白,村外那破旧的坟墓正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父亲的墓。他们家与墓地之间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带着他去墓前祈祷。有时,流沙会埋没小道,使得坟地无法辨认,但不管墓地被沙土埋没得多深,母亲依然能找到它。每当遇上这种情况,他们就与沙土日夜作战,终究让墓地恢复原样。
他们家在村落的尽头,只有一间小屋子、巴掌大的小院。干打垒围墙半截都埋没在沙丘之中,小屋的墙皮也剥落已尽,更显简陋。风沙从歪斜变形的门窗呼呼吹进屋内,将整个屋子埋没在一层白白的沙中,因而,铺在硬地上的破旧的毡子、被褥早已褪色,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凄凉感。
沙漠中的夜晚异常黑暗、阴森恐怖、寒气逼人、狂风呼啸。每到夜晚他总是一边听母亲讲故事,一边抚摸着她的乳房入睡。过去,母亲的乳房奶水很多,就像流也流不尽的泉水。后来,母亲的乳房渐渐收缩,乳汁日益减少,乃至不出奶了。尽管如此,干瘪的乳房依然令他欢喜,感到香甜。如果有人问他,“世上最喜欢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一排排的沙枣树和母亲的乳汁!”渐渐地,他开始羞于和母亲睡在一起,更羞于允吸她的奶汁了。尽管后来他大了,自己单盖一床被子,可每到深夜,他总会不知不觉地又钻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将乳头含在嘴里。每天天不亮,母亲就会起床忙碌。由于夜间风沙堆积,堵塞门窗,母亲不得不蹬着梯子从天窗出来。在儿子醒来之前,清扫沙土疏通小道,在门外开出一条道来。这是她开始一天劳作中的前奏,母亲酷似辛勤的蚂蚁,佝偻着腰背,一刻不停,一直干到天黑。
母亲十分擅长讲寓言故事,她有许许多多精彩的故事可讲,有些让人忍俊不禁,有些发人深思。他尤其喜欢鹰孩的传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浑身热血沸腾,激动得难以入眠。他总想像鹰孩一样长出双翼,翱翔在蓝天。日复一日,他一门心思幻想着能有一双翅膀。是的,就是翅膀,啊!神圣的翅膀!
很久以前,这里是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人们生活得悠闲自得、美满和谐。附近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奇特矫健的雌鹰。有一天,风口破裂,出现了一个巨大可怕的黑洞,那里狂风卷起沙石尘土,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大地遭受了沉重的灾难,人们惨遭劫难,流离失所,四处逃散。在沙石吞噬的废墟中,雌鹰发现了一个男婴,就将他叼到自己生活的大山中抚养。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孩长成了壮实、强健的少年。有一天,雌鹰告诉他:“你属于人类,我们脚下这片被沙漠埋没着的大地就是你的故乡,风口处有一个大洞,如果你能堵住那个洞口,你的村民就会摆脱苦难获救。”鹰孩就朝着那个风口飞去,并最终到达那里,用自己的翅膀堵住了那个巨大的黑洞,顿时风沙停止,人们从灾难中被解救了出来。
这则故事对他稚嫩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他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鹰孩那大无畏的英雄形象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对鹰孩充满了无限的崇敬之情。
他常常会来到枣树林里,望着起伏的沙丘,陷入沉思。沙粒流动着,不时卷动凶险的舌头嘶叫狂呼,然而始终打不断孩子的思绪。被遗弃的房舍、院落残缺不堪,悲壮地伫立在那里。鹰孩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村落原来的样子。过去,这里总能传出小伙伴们银铃般的嬉笑声,能听见狗汪汪的吠叫声、羊群咩咩的叫喊声。那一切是多么地美妙啊!他至今还记得,从前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在小道两旁依次排开的小摊上,从杏干、奶皮到香皂、胭脂、茶叶、良盐等应有尽有。每逢赶集的日子,他和小伙伴们欣喜若狂,笑声不断,尽情玩耍。而今天,这里却惨遭恶魔般的风沙侵扰践踏,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美好的一切都像梦幻一般的烟消云散了。他跟随母亲去过几次邻村,那里的情景也非常简陋惨烈。沙漠的威胁令村民们陷入无比的痛苦之中。如今他们母子二人只能在排排沙枣树中挑选熟透的沙枣,盛满篮子,拿到邻村的集市上出售,换回一些生活必需品。
男孩站在枣树下回忆着那段记忆,他感到幼小的心越想越痛。他很爱母亲,她是世上自己惟一的靠山。他简直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过去母亲从早到晚与风沙抗争,清扫沙土,不知劳累饥渴,他不太理解。如今他明白了,开始主动帮着母亲一起清扫,直到筋疲力尽地开出一条道为止。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辛劳,在自然面前还是显得势单力薄,无可奈何。刚刚清扫完的土又转世降临,甚至得寸进尺,追击到门槛。转念间,孩子的心思又展翅飞向了别处,他多么渴望如同鹰孩那样在蓝蓝的天空翱翔啊!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如果真的能够那样,他就会径直飞到风口,用翅膀堵住那巨大的黑洞,切断风口,控制流沙肆虐。如此一来,母亲就不用再弓着腰从早到晚清扫沙土了。小伙伴们就会搬回来了,这里又可以重现往日的繁华了。男孩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出翅膀,他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能早些到来。每当偶尔看到高空中零星飞过的鸟儿,他都会激动不已,羡慕地眺望许久。如果长出翅膀的话,他就不必和母亲步行那么远的路程去邻村了,他会把母亲驼在背上,飞上蓝天,忽的一声飞抵目的地。他曾多次观察过小鸡长出羽毛的过程,先长出羽毛,然后羽毛渐渐变成翅膀。也就是说,不光小鸡有嫩肉,他也有啊!瞧这两只胳膊,正好适合长出翅膀,便于飞翔。因此,他几乎天天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两只胳膊,越看越焦急。有时,他还会模仿着鸟的样子,伸展两只胳膊,打算飞翔。有时,他又会爬上枣树枝,往下跳时使劲扇两下胳膊,感受飞翔带来的快乐。
前些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的双臂长满了羽毛,并在空中自由地翱翔着。远处飞来一只雌鹰,告诉他:“孩子,赶紧到风口去,把巨大的黑洞堵住……”他便朝风口方向飞啊,飞啊,最后找到风口一看,见亲爱的母亲正在奋力用自己的身体堵洞口。“妈妈!妈妈!”他边喊边朝洞口扑过去,用有力的翅膀堵住了洞口……就是这场梦,更加深了他对翅膀含义的理解。鹰孩都能长出翅膀,他怎么能不长呢?难道这场梦不是好消息的兆头吗?也就是说,他长出翅膀,在蓝天翱翔的时刻已是指日可待。男孩激动得面颊通红,目光炯炯。
突然,他想起这几天只顾着幻想,忘了给他的枣树林浇水,于是,立刻像一只顽皮的小马驹一般地跑回屋内。母亲不在屋里,原来母亲早就提着一篮子沙枣去了邻村的集市。他拿起墙角处的陶皿向外走去,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提着陶皿,来到位于村中央的老井边。整个村庄笼罩在神秘的死寂之中。被遗弃的房舍门窗敞开着,任凭沙土掩埋。他一一掀开盖在井口上的破木板,井很深很深,水质清澈,水量十分有限的老井显露在他面前。男孩把绳子系在水桶提手上,扔进井里,折腾了好一阵,方才打出半桶水来。然后,他又把那些木板照旧整齐地盖在井口上,还将些破麻布铺在了上面。他得用这半桶水去满足那些干渴的枣树。这些枣树早已习惯了男孩的分配。因此,它们年年都会毫无保留地向主人馈赠着丰硕的果实。
临近傍晚,母亲无精打采、憔悴不堪地回到家中。篮子里的沙枣原封不动地被拿了回来。孩子深感意外,因为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以往都会装满茶、盐、香皂等各种必需品。今天很奇怪啊……孩子兴高采烈地冲向母亲的怀抱,母亲极为惆怅、疲惫,吻了吻孩子的额头,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走到铺着破毡子的土炕上,蜷缩着身子躺下来,她浑身不停地打战,面色苍白,显得恐慌不安。看到母亲这副模样,孩子怕极了,久久地呆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显然母亲患了重病。许久,孩子终于恢复了神智,他开始为母亲烧开水喝。他将冒着热气的一碗开水端到了母亲面前,又从窗台拿过剩下的最后一小块馕。因为他俩还未吃晚饭呢。
“妈妈,喝口茶吧!”
母亲艰难地睁开双眼,勉强抿嘴笑了笑,很快又闭上了。孩子不知道该为母亲再做些什么,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周围渐渐地暗了下来。孩子望着在痛苦中扭动的母亲,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又做了一场梦。睡梦中他变成了鹰孩,长出了翅膀,他飞了很久很久,终于到达了风口,发现母亲正在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封堵那个巨大的黑洞。“妈妈!妈妈!”他呼喊着扑向母亲,帮着她封住了洞口。黑洞终于堵住了,风也停止了,而母亲筋疲力尽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虽然他抓住了母亲的手,但因母亲的手仿佛火一般灼热,烫了他的手,最终还是脱手了。“妈妈!妈妈!”他被惊醒了,发现自己柔嫩的小手仍然放在母亲的乳房上。可怜的母亲犹如烤馕炉一般全身滚烫。她神智恍惚,嘴里说着什么,痛苦地呻吟着。孩子这才明白,刚才在梦里烫着自己的正是母亲的体热。他的心开始咚咚直跳。
他起身吹旺了炉里的火苗,重新燃起了火焰。在红彤彤的火光照射下,躺在不远处的母亲仿佛化作鲜血。屋外的狂风又猖獗起来,野兽般疯狂地咆哮着,吹得门窗直响,风沙侵入,使整个屋内灰尘弥漫。孩子这才想起,该做些什么,他决定去邻村,不管是谁得找一个人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打开。黑暗之中狂风呼啸。在无垠的沙海中,孩子一会儿倒地,一会儿爬行,不停地前进着,沙石不断地击打着他的双眼,企图把他卷走。无论怎样,他必须赶到邻村,请人抢救生命垂危的母亲。一想到这些,他又勇气倍增。
历经千辛万苦,孩子终于来到了邻村,然而这里的街道和村落早已被黄沙吞没,不见任何生灵。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没能卖掉篮子里的沙枣,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原来村民们早已背井离乡。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母子二人,附近已经没有生灵存在了。孩子失望到了极点,他望着沙土之中零零星星依稀可见的房舍废墟,呜呜地哭了起来。狂风依然猛烈地呼啸着,一座座沙丘,犹如施展妖术寻觅猎物的神秘鬼怪,四处迁移流动,贪婪地嗅来嗅去。狂风似乎嗅到了在旷野中只身站立着的人的气味,狂妄地向他扑去。“轰”的一声,孩子被埋没在沙丘之间。顿时,整个宇宙变得死寂沉默,仿佛在沸腾着的热锅里加了一勺凉水,万籁无声。孩子的知觉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感觉一切都那么地宁谧安寂。眼前呈现出一道耀眼的强光,他仿佛感到自己在光芒中展翅腾飞了,又一次化作了鹰孩。
冥冥中,孩子似乎觉得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手指动了动,刚才完全失去的知觉恢复了,他试图睁开双眼,但失败了。他只是觉得肩上被大山般沉重的东西压着,他挣扎着开始爬行,双手用力扒着沙堆,手指都出了血,但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痛。他终于从沙丘中解脱了出来。
风是停了,阳光放射着灼热的光芒。但是,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沙土填满了双眼,让他双目失明了,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了。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孩子继续艰难地向前爬行着,茫茫沙海之中,一股神力将他准确无误地带回了自己的家,没有让他迷失方向。门窗早被风沙掩埋,孩子只能从天窗钻进屋里。他最爱的母亲紧闭双眼,躺在那块破毡子上,永远地沉睡了。她干瘪的乳房垂向了一边,孩子凭着触觉,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靠着母亲的头坐下来,抚摸着她的脸颊,慢慢地俯下身,把头枕在母亲的胸前。接着站起身,顺着天窗又爬了出来。四周已被沙土彻底埋没,完全化为一片废墟。那片枣树林也成了沙尘的牺牲品,只有个别的枝头露在外面。他一直以来都喜欢坐在枣树下幻想,因此,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躯爬到了枣树下,摸索到几片枣树叶,将它们紧紧贴在面颊上……
孩子坐在凸起的沙丘上,陷入了幻想,风忽强忽弱,沙丘仍旧来回移动。在这片浩瀚无垠的沙海之中,往日的生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孩子却是一个例外,他始终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当最后一股大风到来的那天,他察觉自己的双臂长出了柔软的羽毛,眨眼工夫变成双翅,带他升上天空,猛地拍打着双翅朝风口方向飞去。他最终变成了鹰孩……
(插图:孟浩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