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戏痴

□朱 赫

老艺人陈明师傅是我们县里一大名人。县花鼓戏剧团自建团日起,他便在团里登台演戏,尤会唱旦角:唱胡九妹,唱七仙女,唱杨贵妃,唱秦香莲,唱得惟妙惟肖。一口女人腔,尖尖的,脆脆的,亮亮的,如金声玉振,让人听来清扬悦耳,如痴如醉,一个台步,一个媚眼,无不令人失魂落魄,心旌摇颤。

谁也没料到,这些年来看戏的人却愈见其少了,一些平日爱看花鼓戏的婆婆老老也不肯出门了,在家里搂着孙伢扭开电视看得如痴如醉。县里又作了决定,搞文化体制改革,剧团由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自负盈亏,剧团只得歇了业,去给人家做红白喜事,吹拉弹唱的尽有,生意便出奇地好。城里天天有人结婚,有人去世,有时一天里竟有四五个,忙不过来,剧团便把人分作两班,还添置了一套锣鼓。

陈明师傅是不去的,唱了一辈子戏,去串街走巷地唱,尤其去给死人唱,像过去做道场的民间围鼓班,这岂不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

他呆呆地坐在屋里吧嗒烟,眯起被渔网似的皱纹罩起的眼睛,一张宽大的嘴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的手却抖得厉害,烟末都撒在地上了。

但过去的好些事他是无法忘记的,他能说出几百件来,每当他一个人静坐在屋里的时候,这许许多多的事,便会又突然给召唤了回来,像洪水似的,一霎间涌满他的脑海。他婆娘秀花就是他唱戏唱来的。秀花年轻那会儿,可是村里出名的俏,一头黑乌乌的长发梳得好熨帖,一张蜜桃脸常常笑出一对酒窝儿。秀花是个戏迷,尤爱看他唱。那年,剧团在她们村里唱了半个月,她就整整看了半个月,每场必看,只要是他一上场,她便像着了魔似的紧紧地注视着,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自然,他也看到了那目光,心里遂不禁一抖,后来,两人互相注视,好像各人都要把对方吸进脑里去,牢牢地关住似的。

剧团走的那天,她竟跟着剧团跑出了10里地。

剧团第二次来演出,走时,他就把她带走了。她居然嫁给了她。

每当想着这事,他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肚子里就挤了多少话想往外说,不由自主地,两眼扑簌簌地流出了热泪。

领工资那日,他却坐不住了,他只领到了60%的工资,奖金、福利更是一分钱也没有。他黑着脸子去找剧团领导,领导说:“陈老,团里不景气,您是知道的。这些钱还是大家辛苦去挣来的,我怎么能乱用大家的钱呢?”

他一时语塞,气白了一张脸。他愣站着好一会儿未做声,长长的眼睛里,便有一种迷惘的神色。

只领到60%的钱,一月的生活自然是不够开销,他愁得在屋里打转转,一会儿抓挠头发,一会儿拧自己的鼻子,一会儿拍打脑壳,青筋暴起老高。他几乎在折磨自己。

婆娘眼瞅着,心里何尝不急,但日子还得要过,便劝慰他道:“孩子他爹,你着急也没用,干吗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铁青着脸,像要下雨的罩子天。

婆娘又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着急能解决吗?”

他装上一袋烟,重重地吧嗒了一口,脸色像岩石一样冷峻。

婆娘说:“好在崽伢子大了,这日子还能过,你愁个什么呢?”

“我不愁过日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那你愁哪样?”

“我就愁没法子唱戏了!”他粗重地叹口气,使劲咬着下嘴唇,咬得整张脸都变歪了。

婆娘噗的一下喷笑了,说:“孩子他爹,你唱了一辈子戏还没唱够吗?这样好,正好在家好好歇着。”

“你懂什么!歇着歇着,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他大声地嚷。

婆娘一下愣了,呆呆地站了半天。她嫁过来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她觉着委屈,也觉着无奈,心便紧缩起来,一阵哽咽无法抑制地冲上喉头,眼眶内就聚集了好些珍珠,随着那消瘦了一些的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这日,他的徒弟小亮子给他送过来1000块钱。小亮子带了一个剧组,他知道师傅现在手头拮据,便从自己赚的钱里抽出1000元送来,红着脸对陈明说:“师……师傅,您要不……不嫌弃,就和我们一块去唱吧。”

陈明黑着脸未做声。

小亮子仍说:“师傅,您放心,日子会好起来的。”

陈明只是“嗯”了一声。

小亮子又说:“团里新作了决定,成立了一个演艺公司,承接各种演出,也包括做红白喜事。”

一口痰在陈明喉管里滚动,咻咻地响。

小亮子忙替他捶了捶背,说:“师傅,树挪死,人挪活,办法还是有的,过去我们是等人来看戏,现在是我们出去找市场。您要是肯出来帮扶我们一把,这前景就看好了。”

陈明心里开始有些活泛。

小亮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一个演员不唱戏,便会揪心地痛,那日子是极难熬的。”

陈明点了下头,就跟着小亮子走了。

是一家老太太死了,请了小亮子的班子在吹打。小亮子让陈明坐了正位,一阵锣鼓响后,便让陈明唱。他一听到锣鼓声,心里头的种种不快早就飞了,直觉着有股甜丝丝的滋味儿,向他每一根神经末梢袭去,一颗心就怦怦地跳动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便唱起《刘海戏金蟾》。他唱胡九妹,一出声,便把周围的看客镇住了。说也怪,在台上演没人看,给死人唱,居然会围了这么多人。听说是他唱,来的人更多了。

他一开口就似行云流水,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从不停顿:

不爱金银和财宝,

不羡皇后坐昭阳;

荣华富贵淡如水,

我爱人间好春光;

男耕女织多情爱,

愿做织女配牛郎;

……

唱到胡九妹和刘海的婚姻被金蟾精破坏,声调一变为凄婉、悲怆,他自个儿眼中便噙了泪:

洪流难将我阻挡,

百感交集半山亭;

当初在此见海哥,

动我一颗女儿心;

今日风雨亭前站,

不堪回首是离情;

……

唱到动情处,他居然离座而起,甩水袖,走台步,扭动腰身,众人一片喝彩叫好。

主家见是陈老师傅大驾光临,特意封了个大包,比原先商定的价要多,2000元。晚上回到宿舍,小亮子把这2000块钱亲自送到他手里:“师傅,这多亏了您,钱应该给您的。”

我睡至半夜,忽地被人喊醒,是陈师母喊门,说是陈明师傅今日得了钱便花几十元去买了一瓶泸州老窖酒,一边喝一边笑,后来又拿了票子点了火去烧,她好不容易抢出几张,全是百元一张的,却让烧去了半截。她拿着烧了半截的票子说:“你看看,这票子还可以用吗?”

我瞪她一眼,心里骂: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我忙奔过去看他,一推门,只见他趴在地上,脸苍白得怕人。我用手试了试他鼻孔,忙背上他去医院。

这日下了班,我去医院看他。他精神已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起来。他在婆娘的搀扶下从病房出来,在院里散步。医院住院部前面有个大院子,里面种植了好些花,有假山,有喷泉,花树环绕,亭轩错落,回廊曲折。喷泉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坪,丝绒般柔软嫩绿。向晚的阳光抹在院子里,整个院子给镀上一层橘黄色。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在橘黄色里,那种相濡以沫、情爱弥笃的情景,让人看了十分感动。

我远远地瞧着,惟恐惊动了他俩。

忽地,两人居然又唱了起来,唱花鼓戏《刘海砍樵》。与别人唱的不同,陈明师傅是唱胡大姐,而他婆娘却唱刘海哥。他唱女声,唱起来高音音色尖圆、明亮,低音浓郁、柔美,气势充沛,情真意切又极其自然。

胡大姐:听我道来:

(唱)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

刘海哥(唱):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个什么人?

胡大姐(唱):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

刘海哥(唱):那我就比不上,

胡大姐(唱):比过还有多……

他忘情地唱,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有一位老艺人的坚毅,也有父亲般的慈祥,也有一丝忧郁、惋惜的波纹。

好些病友从各个病房赶来了,连一些医师护士也赶了来,满院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稍动。一段唱完,竟然俱寂,数分钟后方有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他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倏地,他眼里竟然涌上一眶热泪,接着,他那干枯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向人们说些什么,那爬满青筋的双手,在空间微微抖动着。

回来,我便想写一点文字,写点关于陈明师傅的文字,可笔在纸上画来画去,老是只有两个字:戏痴。

2012-02-22 □朱 赫 1 1 文艺报 content33388.html 1 戏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