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阳的《会稽耻》是他正在创作中的长篇小说体鲁迅传《苦魂》三部曲的第一部。想起三年前，头一次收到他寄来《会稽耻》开篇部分的初稿那天，恰好有朋友来电话，提及梦阳先生正发愿倾力，为完成《苦魂》而苦苦拼搏，同时，也听到转述旁人对此的观感：那是走火入魔了吧。不错，就我以往领教、见识过的几位作家朋友来看，每每炽情所之，做起了“创作梦”、燃起了“创作欲”，就都得焕发出“一不做二不休”、“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绝气概，一经动手开写，则又必显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疯魔劲。“不疯不魔，不成活”，这不光是梨园行或演员们才讲求的经验和规律，更是所有从事艺术创造劳动的人都理应共守的一条准则、同跨的一道门槛。
现在，扎扎实实的一部《会稽耻》新鲜出炉，捧读在手，感觉沉甸甸的。作为它的老读者，我目睹过它从最早的电子版初稿，到后来的打印本修订稿，再到校稿和样书，一路走来步步为营而又稳扎稳打的各种面貌，深知它在诸多细节上是屡经了不厌其烦的打磨，也能明白它在总体布局和基本格调的安排上，有形无形地承受了怎样的一些制约。但这些，都可暂且不论。因为《会稽耻》别有它不同流俗的一种价值、意义和旨趣，值得读者给予特别的珍视。要说清楚这一点，当然得照赏析作品的常规，从它的写法，由表及里地谈起。
再度通览全书，还是跟始读初稿时的感受同样，觉得梦阳先生着实是受《红楼梦》影响殊深，对工笔画式的叙述、描写追求格外执著。这倒是和凸显在作品里的主人公或者说传主鲁迅作小说的惯常路数正相反。可也好，鲁迅本人的自我表达和艺术呈现多取白描和勾勒一途，素净、有力之余，未免失之疏简。既然鲁迅身后有关其人其文的各类文献史料的搜求、累积和钩沉、索隐，早已到了涸泽焚林、叠床架屋、密集过度的地步，那么，今天也总该有既有心又有力的人抽身出来，对这些局部上纤毫毕现、细切入微，总体上却纷繁庞杂、头绪万端的鲁迅学材料，做一次通盘的归置、全方位的整合，去伪而存真，推陈而出新，进而据此构造起一个脉络生动而格局详备的鲁迅生命历程的活泛场景和立体模型。
梦阳先生专治鲁迅研究30余年，力倡鲁迅学，用一系列厚重的编纂、著述成果，不断拓展、营建涵括中外今昔各家各派鲁迅其人其文研究结论的宏大知识体系。在《苦魂》动笔之前，这一知识体系只能停留和局限于学理范畴，依托于学科框架，枯燥而又僵硬。尽管鲁迅其人其文，本来既不枯燥，也不僵硬，但作为知识和学科的鲁迅学，却不能不枯燥，不能不僵硬，否则，它就得从一派枯燥且僵硬的知识与学科的丛林里被挤出、被放逐。
素喜散文写作，熟谙创作乐趣，这学术修行之外的另一面的笔墨生活情致，使梦阳先生早早地预备了一份从他钟情已久的鲁迅学的天地里实现“面壁十年图破壁”的潜在爆发力和自觉方向感。只不过鲁迅其人其文过于丰富过于复杂，鲁迅学的天地也过于疆广域阔、壁垒森严，十年的面壁是远不够的。如梦阳先生自承，《苦魂》全书的构思，起于他初涉鲁迅研究学术殿堂之际的上世纪80年代初，暗焐慢煨，历时近30年，到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将尽，才终于清晰定型。
《会稽耻》定稿出版后，谅必还将像它定稿成书之前一样，依作者精益求精、慎之又慎、自我苛求、渺无止境的态度，而再经多番力臻完善的润饰、改订。但即以目前初版的情状看，它已尽显梦阳先生身为当代鲁迅学通人的功底。书中资料处理的绵密周全，细节爬梳的条理精准，让鲁迅研究的行内人读来，有如鲁迅家世背景和早年生活研究大系和史料大全一册在握；让一般读者读来，则易有浩繁史料如盐融水、艰难考证化影无形的轻松感，所以如此，惟因流畅的描述、铺陈，悉由坚实广博而又取舍得当的事理根据牢牢支撑。仅此一端，《会稽耻》就一跃而站到了寻常的鲁迅传之上。这首先并不是小说修辞学意义上的技巧运用造成的区别，而是作者本身在掌握鲁迅其人其文两方面的相关资料及学术考辨成果的全面性、系统性和完整性上，存在实打实的硬功夫差异的体现。
若论《会稽耻》最大的特色，我想着力推重的，就是这一点：它实质上对近90年来中外鲁迅学发展所得的可靠成果，展开了文学化、生活化和历史现场化的有序陈列与有机组合。并且，它的文学化、生活化和现场化，又没有流于时下习见的一路历史小说或传记文学那样的敷油彩、加佐料、撒花瓣的“戏说+演义”的俗套。看似纯属虚构的一些次要人物和旁支情节，也多与作者想要传达的种种针对着有关鲁迅成长和生活的第一手史料及鲁迅作品实证而来的深入阐发紧密联系。换句话说，这些填充在主干史料和文本实证之间的小人物、小细节，既是增进阅读趣味的必要点缀，更是作者为诠释作品内的大人物和大事件流转、变迁的远近因缘，而特意设置的饶有寓意和韵味的活道具。它们弥漫在作品主线外围，把传主的家世居处和遭逢际遇的大背景、大环境，烘托、映衬得纵深有致，烟火气和民俗味十足。
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以讲，《会稽耻》中的史料、文献的纳入、选择、组织和化用，显示着作者学术上的硬功夫；而《会稽耻》中穿插、生发的星星点点的虚构和想象，显示的则是作者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情思感悟来熔冶、升华自己的专业学识和理性认知的才气。与前者相比照，这才气当算是一种软功夫，它不仅仅关乎学问，更关乎人生。一部耐得住多读久读的历史小说或人物传记，必须而且也应该是它的作者善用巧劲，以柔化刚，以刚济柔，刚柔并进，软硬兼施，朝我们读者内与外两面、理智与情感两层同时发力的一部有质有文、蕴藉充沛的丰盈之作。
《会稽耻》已展示出了这样的气象。我期待《苦魂》三书的后两部——梦阳先生此刻正在力耕的《野草梦》和随后就要着笔的《怀霜夜》，也都将带着这样的气派，沉着、从容地相继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