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我生命的结晶

□张梦阳

我进文学研究所之前,虽然对文、史、哲都充满浓厚的兴趣,尤其爱读鲁迅著作这类深刻厚重的书,喜欢穷根溯底的哲理探究,但主要偏重于创作。在有“文学家摇篮”之称的北京二中,亲聆散文大家韩少华老师手把手的教诲,受到得天独厚的情思熏陶与辞章锤炼。20世纪70年代又在著名导演和表演艺术家田成仁先生指导下,由我执笔,与一位同学合作,创作了大型话剧《县委书记》,写的是县委书记肖纯与他的女儿肖春雪的凄情故事。尽管由于时代原因,最终没有成功,但经历了一场异常严格又极端紧张的“魔鬼训练”,打下了从生活中提炼冲突、设置场景、铸炼对话、塑造人物的基本功。1979年在林非等先生的艰苦努力下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受到非常正规、系统的鲁迅研究学术训练,有了专心致力于鲁迅研究的学术环境。可惜的是没有时间继续创作了,但仍“野心不死”,总想把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结合起来,写些东西。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萌生了创作文学版长篇小说体鲁迅传的想法,注意积累素材,默默冥想,一边做中国鲁迅学史的枯燥工作,一边构思关于鲁迅的长篇小说。鲁迅著作及其生平的所有史料不断在心中“焖焐”、“发酵”着,仿佛陈年老酒一样,埋藏的年头越久越是醇厚。2003年《中国鲁迅学通史》完成后,正式开始了《苦魂》三部曲这项锥心沥血、惨淡经营的生命写作。2007年12月底的一天,经过多年的“焖焐”,百万字的《苦魂》三部曲突然从我脑海中喷发出来,有点儿像火山爆发的势头,三部曲中的各种场景、氛围、细节,鲁迅和他周围人物的音容笑貌、行动举止,宛如彩色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浮动。自己也好像走进了东昌坊口当年的古街、酒店、新台门的大院,和少年鲁迅以及他的父母、兄弟、亲戚、友人生活在一起。我激动不已,有一种回归文学绿野的快感,恨不能一下子就把三部曲全都敲入电脑。然而就在这天子夜时分,长期超负荷的心脏终于受不住了,深夜心脏病发作,被送到阜外医院抢救,但我拒绝做瓣膜置换手术,怕麻醉以后把《鲁迅传》的构思忘了。病危之刻,连心爱的女儿、外孙女都放得下,因为她们已经在美国定居,生活安定了,可就是放不下《苦魂》。《苦魂》就是我的命!没有写出,死不瞑目!

经过疗养,身体有所好转,又与生命赛跑了3年,终于写出了近30万字的《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描述了少年鲁迅从祖父科场案、故家败落到父亲去世、离开绍兴、到南京求学直至赴日留学的生命历程与精神轨迹,已经显现全书的规模与格局。

鲁迅的一生经历的事情很多,如果写全的话,可以分为很多部。我最初构思的时候,归纳出了八个点,但倘若像记流水账那样平铺直叙,会卷帙浩繁,难以完成,读者也很难读下去。经过反复考虑,全书选择鲁迅一生的早、中、晚三个蕴涵诗意又矛盾集中、较易编排故事的“景点”,分为三部曲:

《会稽耻》,以绍兴鲁迅青少年时代从小康到困顿的坎坷经历为主线,写他从祖父科场案到离开绍兴,“走异路,逃异地”到南京求学的历程,展现晚清中国社会的腐朽、没落与鲁迅的精神成长。

《野草梦》,以北京鲁迅中年写作《野草》《彷徨》时期,包括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与许广平的爱情纠葛为主线,写他从在宫门口西三条“老虎尾巴”撰写《野草》首篇《秋夜》,到携许广平南下的经历,展现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与文人心态。

《怀霜夜》,以上海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友情为主线,写他从惊闻瞿秋白被捕的消息到营救、怀念直至逝世的过程,展现上世纪30年代的社会历史画面和各色人物的社会众生相,以及当时革命者复杂的内心世界。

以当时的主体故事为中心展开广阔的社会画面与人的心灵世界,之前的事情用插叙、倒叙、回叙、自叙、梦境等现代手法嵌入。

《苦魂》三部曲创作的基本原则,与现在创编历史题材影视剧所提出的口号相同:“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力求艺术地再现鲁迅的真实原貌和他所处的历史环境。绝对不能胡编,更不能戏说。故事主干必须严格遵循历史真实,做到言必有据。为了文学的需要,枝节部分可以适当虚构和调整,但也必须合理。有的朋友认为既是小说,就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情节的传奇上,没必要如此“较真”。我不同意,认为小说重在“细密真实的生活质地”(张爱玲语),看重其中所包含的“一种背景、一种情调、一种氛围,一种永远或隐或显、或浓或淡的精神存在”(古耜语),而不是情节。我之所以这样缜密地考察鲁迅和周作人的历史真迹,就是为了能在《苦魂》中一心一意地“摆事实”,尽最大可能去还原鲁迅当年是怎样“过”“一个又一个日子”的,竭力显现“生活质地”。因此,也必须细写绍兴等地的各种风俗,鲁迅的形象恰恰是在这种风俗描写中被熏染出来的。

《苦魂》三部曲向往的境界,是以最高的艺术标准要求该书,既符合历史真实,又富有文学性,使读者读书时如入其境,产生如诗如画的艺术感觉。追求的美学风格是深沉、醇厚、凄美。这就是我所向往的艺术韵味。

因此,如何既以历史事实为根据,又有文学艺术的虚构,使之富有文学性,就成为《苦魂》创作的最大难点,有点像“带着镣铐的跳舞”,“费力不讨好”。

我对自己已经出版的书和文章满意的很少,总感到不足,须继续努力。但《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也有难得之处:一是从来没有任何一部关于鲁迅的书如此详实地细写精描过鲁迅的少年家事和他所处的晚清历史环境、绍兴民俗、乡土风情;二是写了少年鲁迅与表妹琴姑初恋的真情,如《冬雨》《春雪》《慰藉》《无言》等节,富有诗情画意,堪称凄美。但没有“过”,没有写成爱情小说,适可而止,最后落实在“救中国”上。因为当时先觉的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哪个党派、什么主义,出发点都是“中国要亡了,必须奋起救国!”三是把鲁迅当做人来写,没有把他当成天降的“圣人”。他有很高的天赋,但却是在从小康坠入困顿的途路中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在困惑中博览群书,刻苦自励,逐步成长起来的,并非生来就是“先知”。鲁迅的确是在苦难中煎熬而成的“苦魂”。

2012-02-27 □张梦阳 1 1 文艺报 content33038.html 1 我生命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