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景老师消失在地平线

□李骏虎

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偏科生,俗称“跛腿子”,从小学到初中,每逢考试语文成绩都是全班第一,作文几乎回回满分,而数学真不能提,从来没记得及格过,尤其是“19”这个分数总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每每等到父亲钻进被窝,我才忐忑地推开一道门缝,试探地递上那标着鲜红“19”的数学试卷。父亲不能赤条条地跳下炕来教训我,只投过来一股极度失望的目光,让我羞愧得想在地下找个缝钻进去。

那年,我18岁了。每个人都能等到幡然悔悟的那么几年,一下子就变成了个大人,一股子气顶在脑门上,豪气鼓满胸膛,要玩了命地奋斗,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拿青春赌明天。我化名“李云翔”,选择了一个偏僻些的中学去复读(已经是第二年复读了),我的心思是隐秘的,也是雄心勃勃的,要创造一个崭新的自我。

这个新成立的初级中学相当破败,前身是一所遗弃的苏式营房。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的班主任叫景长好,代数学课。有意思的是,直到毕业多年后,我还认为我的班主任是叫“景长浩”——“浩气长存山河壮”嘛,没想到竟然是个有女人嫌疑的“长好”。这多少让景老师多了几分喜剧的色彩。

他本身也是很喜剧的形象:瘦高,扁平而赤红的脸,鼻子小而尖,两抹稀疏的黄胡须卷曲着,说话带有很缓慢而低沉的喉音,表情总是似笑非笑。比他的语速还要缓慢的是他的脚步,晃荡的裤管下是一双不系鞋带的解放胶鞋,前脚蹭出去半天了,后脚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跟上。

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人,却极有威严,班上我那几个好友也是没人敢惹的“霸王”,但见了景老师都缩起脖子,谁都不敢造次。据说,看门房的老两口最后一只母鸡被偷吃后,景老师曾把其中几个单独叫进办公室,按在床上扒了裤子,用他那磨光花纹的胶鞋底着实打了几十下。多年后我们在一起笑谈,那谁嘿嘿嘿笑个没完,直到笑出眼泪来,不迭声地说:“服了,服了,那家伙真打啊,打起来没完,打服了打服了……”偏偏是这几个,和景老师感情最深,毕业后经常去看望恩师,师生之间像哥们一样说笑着回忆从前。

有件事存疑,那就是景老师的袜子。据说他从来不洗袜子,穿脏了就压在床铺下,把早先压在底下的那一双再拿出来穿,久而久之,他的袜子从床铺下拿出来竟然是能站住的。这是说景老师的懒,他懒到什么程度呢?喝点酒能大睡一天,半夜三更才爬起来。这个时候爬起来,是有个中缘故的。

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知道升学是惟一的出路,所以大家都憋着劲赛跑,别人睡觉的时候自己悄悄溜到教室里用功,通常凌晨一两点钟,还会有十几个人静悄悄地在学习。这个时候景老师悄没声息地进来了,穿一件红色的旧运动衣,披着洗褪色的黄军装,眯着眼睛扫视一圈,径直走到坐在门口的学生身边,先把双肘支在课桌上,才把屁股放在板凳上,低声地干咳一声,酒气和烟味很浓地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当然有问题,不会解的题都折着页,就等他来辅导。“这个题,这么着……”景老师伸过手臂拿起三角板,在图形上比画一下,“这样加辅助线,你看……看出来了吗?”学生就恍然大悟了,真是名师一点啊。“没有了吧?有了再说。”站起来,慢腾腾地挪向下一个学生,先把双肘支在课桌上,才把屁股放在板凳上,低声地干咳一声,酒气和烟味很浓地问:“有什么问题没有?”直到把所有人的问题解决完,打着哈欠回去办公室兼宿舍接着睡大觉。也有特殊情况,就是他一时也解不开的题,必然一个人比画到天亮,严重的时候一连几天比画同一道题,直到找出办法。

开学没几天,因我对数学没底气,每节自习课都用来看代数和几何,景老师扑塌扑塌进来了,弯下腰看我做题,他个子高胳臂长,双手支在课桌上,我同桌就在他怀里做题。他一言不发,看得我鼻尖直冒汗。后来我同桌溜到最后一排去了,他就歪歪身子坐下来,把胳臂弯起来平放在桌子上,脑袋枕在胳膊上,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数学从来没及过格?”我说:“基础不好。”他说:“基础不好不怕,关键要讲究方法。”拿起三角板,放到试题的图形上,说:“你看,这里加条线,这样,这样,是不是?”我眼前一亮,神了!“关键要会加辅助线。”他强调。我从来没想到代数、几何原来是这样迷人的智力游戏,我仿佛被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功力大增。一个学期下来,寻常的试题已经不能满足我的兴趣,到处淘课外难题来挑战,在坍塌的营房找几块白灰块,就在残垣断壁上画图形解题,只要找到辅助线就停止,已经不屑于把题做完。再后来我们的学习委员都来请教我解题方法,他还到处宣传说:“云翔一讲我就明白了!”

我至今无法定位景老师到底是个喜剧人物还是悲剧人物。有一回我们几个在操场上的瓦砾堆上读外语,突然有一个停住了,拿书本掩住嘴悄声地说:“快看,快看,长好又跳墙了。”我一扭头,看见景老师骑在墙头上——他家在学校后面住,人懒,为了省几步路,总是要跳墙,结果那里就被他扒成了一个月牙形——明明看见他从墙上溜下来了,突然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有人就咕咕鬼笑,说:“我打赌长好一定掉井里去了!”大伙赶忙跑过去,扒在墙根下的枯井口张望,就听见里面有人打呼噜。赶紧大呼小叫想办法把老师拉上来,他酒醒后走路就有些跛了。都说一个人不会两次涉过同一条河,但我们把景老师从同一口井拉上来至少在两次以上。他又一次从井里出来之后,头碰破了,戴了他儿子的一顶毛线帽子,配着两撇小胡子,远远地晃过来,就像《大师与玛格丽特》里的一幅插图。后来听说他出过两次车祸,还在砍自家地里的大树时,被倒下来的树砸过一次。

十多年后,我挂职回到家乡,景老师已经是校长,因为骑摩托出车祸把多个内脏切除,但奇迹般康复,只是更加的瘦长了。我分管教育期间,帮他争取了点资金,把校舍危房翻新了一下,他怕包工头从中谋利,亲自领着人干。完工后我去看了看,教室墙那个厚,门窗那个坚固,比自己家盖的房子不知好上多少倍。牛年新春,听说景老师又出车祸了,问题很严重,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但我相信他一定没事,掉了那么多次井,出了那么多次事,不都没事吗!我这位恩师,他是十二属相里没有的,他属猫,至少有九条命欸。

2012-03-12 □李骏虎 1 1 文艺报 content18280.html 1 景老师消失在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