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滴 泉

□陈 原

一走进山中,我的胸肺就阔了。生命像一株透明的树,被阳光和影子穿透。

这是北方很普通的一群山,因为它们位于我居住地的南边,我便叫它们南山。山上长有一些松树和槐树,有些地方则只有野草、山枣棵,以及青石上的斑斑绿苔。

这里虽是野山野岭,却独有那些名山大川所没有的美妙处,比如说寂静、自在。所以我经常来这儿感受爬山的乐趣,在一丛丛的刺中间摘山枣,在乱石间寻找自己喜欢的造型独特的石头,或者向空谷中抛几块石头,然后倾听从山谷中传出的回声。当然,还可以躺下来,仰视空中自由飘浮的云朵,让思绪随着那些云荡漾开来。

有一次,我爬至半山腰,正欣赏一块顽石上的古怪花纹,忽然有种声音传入耳中。由于这声音太轻微,我还以为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凝神再听,真的是一种声音,一下一下,还挺有节奏,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想找出这声音的来处。

这一处的山还是很陡的,我不得不在几块巨大的石头间上上下下地爬,酸枣树带刺的枝杈不时地刮着我的裤子,扯着我的褂子,有时还毫不客气地在我的脸上抓一下。有时,为了寻找适合放脚的地方,我两手用力抓住巨石上稍微突出的地方,把自己的身体像个壁虎似的贴在巨石上好一会儿。

由于声音极不清晰,不容易确定它所在的方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在一处树浓草密、山气阴凉的地方找到了它。这是一条空谷,抬头向上望去山已经显得有些险了,巨石向着高处一层层地叠加一直到达山顶,每一块巨石都呈现出欲倾的姿势。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巨大的山影笼罩着一切,那巨石的脸色一片铁青,像是谁冒犯了它。苍鹰在那太阳的光晕里偶尔飞一圈,使人琢磨不透那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我凝眸注视着那还在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的地方,原来那是一处滴泉。在一块不大的断壁上有一层绿苔,绿苔下有一层土,水就是从那儿一丝丝冒出来的。水从里面刚冒出来时,就像春天的枝头刚刚弹出的芽苞一样孱弱,然后顺着绿苔低斜着向一边汇聚。汇聚的过程很不容易被看出来,只是那里的绿苔比别处的显得更加晶亮。水纹最后在一个石尖上汇成一滴,当那水滴饱满到有一粒珍珠那么大时便咚一声跌下来,跌到一个石洼里,于是便有了我最初听到的咚咚声。

这声音真是美妙清脆,在空谷间袅袅传响,使我感到这大山在冥冥中有了灵气。驻足而听,还使人感到那一下一下的咚咚声像是大山平静、空冥而又超然的心跳。我走近这美丽的滴泉,直接地感受到了它的阴凉和潮湿。我脚下的石头也都是潮湿的,我静静地望着它,心中猜想,那一层铺满绿苔的土下面肯定有一条很细的石缝通向大山的深处。我的想象也仿佛倏一下钻进了那条石缝,真想到那个漆黑的世界中探个究竟。

由于长年滴水,和滴水的路线一样垂直的那面石壁上长满了一层厚厚的红锈,证明着这滴泉的久远。我曾想,这滴泉是不是由雨水形成的季节现象呢?我随之否定了这个想法,这里已是很多时日没有过雨水了,连山下的土地都已经龟裂,这确实是来自大山深处的汁液。这山上的树木并不茂盛,有很多地方甚至裸露着,因此在这人迹罕至、巨石漫布的山谷中有这样一处滴泉,简直是一个奇迹。

滴泉仍然一下一下地滴着,那凝在石尖上的水珠真是太美了,那样晶莹圣洁,精灵似的,泛着神谕的光泽。我真想伸出手去捧过一滴,或者用舌头去舔一下,但我没有。那样这大山中就会减少一声这美妙的“咚”的声音,大山平静而有节奏的心跳就会间断一下。

我甚至没有用手去搅动那石洼中的水。那石洼中的水真是澄澈极了,水底的石纹能看得清清楚楚。水珠从石尖上落下来,在那一弘清水中冲出一圈圈水纹,当水面刚刚平复,又一滴水跌落下来,再一次冲出一圈圈水纹。就这样永恒不息,有些寂寞,但更显空灵。

这水洼很显然就是这滴水的力量造成的,在千年的岁月中水滴石穿。水洼中的那一泓清水在咚咚的水落声中向外溢出,但这并不易被察觉,只是可以看出那水永远满着,水洼的边缘都是非常潮湿的,落下一滴才能溢出一滴。这大自然的杰作真是精致到了极点。

水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向外溢着,仿佛把时光和岁月的脚步都放慢了。但泉水对泥土还是起到非常大的滋润作用,水洼下面的松树茂盛葱绿,而灌木也浓密发达。它们是大山中比乳汁还珍贵的泉水滋养的,是大山最溺爱的孩子啊!

我站在这滴泉旁,仰头看看它依附的大山,看看山顶上辉煌的太阳和灿烂的云朵,更感到了这滴泉的渺小,可就是这样一滴一滴的泉水为这野山滋润出一片茁壮、一片葱绿。它不知疲倦地滴着,就像岁月老人在山石上敲击出的声音,把寂寞敲击成灿烂,把孤独敲击成辉煌,把单调敲击成空灵。在这大山的谷里为世界独守住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后来,我经常到山中去,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听那永恒不止而又悦耳动听的咚咚声。我想,灵魂终有一天会在这里坐化。

2012-03-12 □陈 原 1 1 文艺报 content18281.html 1 滴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