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儿文艺

小丈夫传说

□车培晶

小丈夫档案:

乌克兰侏儒,体重291克,生于19世纪末,姓氏不详。自学文化,相当于初中生水平。

5岁被后母抛弃,先去给贵族家的小孩当玩具,此后做过引针工、捉虱子工、挖耳屎工、修脚工、擦皮鞋工等。15岁起卖土豆。18岁当兵。21岁从事间谍工作。

那张嘴巴

5岁时,小丈夫听到一个女人念一首诗,他那时还不懂诗人叫亚历山大· 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但他记住了念诗女人的嘴巴,这之后他一直在模仿那张嘴巴。

女人是柯琳玛什,她有个侄女叫卡季波娃——这是若干年后小丈夫才对上号的,而那一年他以一种特殊身份进到贵族家。府邸高大沉郁,家仆众多,红木壁钟敲打出钟楼般的当当声音。柯琳玛什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她把他带到炉旁洗澡,给他换上干净的小衣服,而他自己的小脏衣服被丢到了窗外的水沟里。

正如文前档案所交代的,小丈夫到这里给这家的小孩当玩具,他经常鼻青脸肿,发生骨折,这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渐渐地,他掌握了自护本领,在被小孩们当马球丢来抛去的时候他会努力蜷曲身体,保护好脆弱部位,并在落地的一瞬间快速找到柔软的地方。之后再没发生骨折,但鼻青脸肿避免不了,会流鼻血,尤其心理受到创伤,但他依然坚强微笑,因为他懂得如此才可换取美食。

不过,他还是会哭,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梦里,无声地哭上一阵子,让泪水浸泡先天皱褶的小脸儿,尔后他又坚强了。

贵族家小孩常出去郊游。乘坐一辆好马车,车夫殷勤,骏马轩昂,他被装进一只小篓子里挂在车上。马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一直跑,经过一座长长的铁桥,绕过奶牛场和一些泥色矮房,最后在树林疏朗、昆虫活跃的草坡上停车。小主子们逮到了蚂蚱,用草茎穿在一起,交给他看管。

蚂蚱对他来说是不小的动物,他看见自己的影像镶在蚂蚱金属般的眼球里,蚂蚱的触须阴险,牙齿愤怒。一次它们搞暴动,一起咬他,他喊救命,可没人听得到,车夫在给马刷鬃毛,小主子们在树林里戏耍。他独自同一串蚂蚱斗争,蚂蚱惨败,翅膀凌乱。而当贵族家小孩命令他去点燃一座野蜂窝时他可就惨了,他的头发几乎被那团火燎光!

他倒是乐意去大戏院。伯爵一家人在戏院里看戏,马儿打盹儿,车夫不知去了哪里,他一个人在马车上听从戏院里传出的音乐与歌声;满天的星斗,白蛾从头顶上划过,他期望有一颗流星落到马车上。

有天晚上看完戏回家,马车跑得太快了,小篓子剧烈摇荡,他被甩出来,庆幸的是他抱住了车轮上的一根轮辐才避免了一场惨剧。车轮滚滚,马铃叮叮,没有人知道一路上他那样做有多么惊险!

他常遭受贵族家小孩的恶作剧,被他们藏到险恶的地方,壁炉,泔水桶,车夫肮脏的靴子里……柯琳玛什总能把他救出来。但是有一次,他被藏到红木大壁钟里,柯琳玛什没找到他。他在大钟里提心吊胆,巨大的钟摆来回摆晃,和转动的齿轮一起发出阴险的声音,冷酷的报时钟锤高高举起来了!但它没能敲响铜簧,因为侏儒遏制了钟摆运动。钟停了。伯爵太太万分惶恐,以为害肺病的伯爵生命走到了尽头,她赶紧差人请医生。年轻的钟表匠比花白胡子医生早来了一步,打开壁钟修理时发现了侏儒。

大钟又恢复了运行。伯爵没死,晚餐吃得比平常多一些。但侏儒受到了惩罚,管家把他丢到马厩里,叫他面壁而立。秋蚊拼命叮他,马撒尿溅了他一身,直到夜深他才被允许回屋睡觉。

小矮凳是他的床,他躺在上面悄声哭泣,被柯琳玛什发现了。女人放下手里的营生,擎着小灯走过来,烛光摇曳,他那时特别想让她抱一抱,而女人为他念了一首诗: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

一轮凄清的明月

巡行在迷茫的云天,

我看见:一个姑娘

默默地坐在窗前,

她怀着隐秘的恐惧

张望山冈下朦胧的小路,

心中忐忑不安

“这里!”急急的一声轻唤。

姑娘手儿微微发颤,

怯怯地推开了窗扇……

月儿隐没在乌云里边。

“幸运儿啊!”我惆怅万端。

“等待你的只有交欢。

什么时候也会有人

为我打开窗子,在傍晚?”

他不懂诗说些什么,他只注意到柯琳玛什的嘴巴,粉色唇,牙齿光洁,气息如月。他在诗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柯琳玛什替他掖了掖小被子,走开时象征性地吻了一下他那像葡萄干一样皱的小额头。立时,他的梦有了温甜的味道。他梦见自己去了一个谧柔的地方,水波如棉,芬芳荡漾。那个地方叫子宫,他还不知道。童年结束了。

对于过去,他不会全记得清楚,那些事情如邪风霪雨,泥泞小路,他从那里走出来了,来到太阳底下,太阳毫不费力烘干了湿衣与泥脚,而能让他牢牢记着的是念诗的女人粉色的唇。这足够了。那张嘴巴影响到他一生。

土豆小兵

满以为一切会好起来,然而战争爆发了。炮声滚过天空,椿树和烟囱一起哆嗦,鸡骇犬吠,放学的孩子一口气跑回家。

前线急需补充兵员。一个乌克兰军少校来到乡下征兵,他是红头发,佩带M1870左轮手枪。他本来是个在家里给两个儿子当爸爸、性情悠然的男人,娇妻也会给他很多柔情,而现在不是了,一次次战役被波兰军击溃,他情绪恶化,学会了抽烟、发脾气,唇髭埋没了嘴巴。

按照法律规定,年轻的小丈夫必须服役,个头小不算问题,关键是勇敢、服从命令。

小丈夫入伍了。毋庸置疑,他在队伍里个头最小,而入伍的过程也相当简单,和脱掉一只袜子一样容易,红头发少校只说了一句“你可以”,他就变成一个兵。其实,他并不勇敢,换军装时他一直打哆嗦,少校看见了也不教训。少校点上一支劣质烟,烟雾模糊了大家的视线。

部队集合时小丈夫怕被踩着,爬到一匹大公马的背上站着。他俯瞰到小广场全景。

新征的士兵肃立一片。妇女和孩子辐辏在椿树底下朝这边张望,瓦塔和兹燕站在那里,还有白胖子校长,但那里没有卡季波娃。小地主——米盖屋·昂贵马车夫最后一个赶到,他老婆追赶着召唤他,他假装没听见。一个年长者把乐队组织好了,乐手们站成松散的方队。谁家的一条狗凑到跟前,奇怪地瞅着乐手抱在怀里的圆号。一只乌鸦歇在屋顶上,安静的样子似乎懂得这里需要肃静。向日葵和小教堂在一旁沉思。

“土豆,你下来!”少校说,“你不是骑兵。”

“是,长官!”

小丈夫应着,然后揪住公马尾巴往下滑,那儿像瀑布,可那匹公马决定教训他,它使劲儿甩动尾巴,小兵被甩到空中,和公马预期的一样,小兵最终落在了少校的高靿皮靴上。

“归队!”少校说。

“我站哪儿?”

“最末一排排尾。跑步!”

“是,长官!”

小兵从很多士兵的脚下穿过,一段漫长的路程,少校焦急地盯着土豆小兵,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小兵跑到了指定地点,站到一只大黄靴子的左边。大黄靴子往一边稍稍挪动了一下。“离我远点,别让我踩着你。”穿大黄靴子的士兵提醒说,他也是新兵,一个磨坊工。

长官发出向左转齐步走的命令,小丈夫转错了方向,差点被磨坊工的大黄靴子踩死。

“你真麻烦!”磨坊工很生气。

“感谢!”小丈夫说。

部队即将开拔,俄罗斯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跑来了,拖着藤木拐杖,脖子上围着弗兰绒领巾。她拿拐杖拨开人群,找到红头发少校,质问道:“您让我的佣人去打仗,我怎么办?土豆地怎么办?欠出版商的债由谁来偿还?”

少校的回答过于草率:“您去问敌人吧。”

老太太说:“我会的!”她可能拿拐杖使劲杵了一下少校的靴面,因为少校龇牙咧嘴。

老太太又找到小丈夫,说:“我的孩子,土豆,你一定要好好回来,好好回来。”小兵说:“我一定。”少校明确地告诉他们:“战争没有一定。”

老太太火烧了心似的拥抱土豆小兵(就是合着双手握住他),紧紧地,并哭出一系列怪声音。小兵让这怪声音弄疼了心,忍不住流下泪。两个人都觉得过往的一切,愉快和不愉快,都值得深深怀恋。天空低了下来,太阳在云里时隐时现,一颗老心和一颗年轻心此刻融为了一体,老太太甚至叫了小兵一声“小乖乖”,小兵则动情地喊老太太“奶奶呀”——此前他一直称呼她娜米荙·果戈里列娅太太。

送新兵去前线的卡车启动了。乐队奏响了恢弘的乐章,愁思却在人们的心头迅速生长。村民向部队摇动着冰凉的手,狗愣着,小教堂萎缩了,向日葵由于阳光的作用转到了另一边。

卡车很有力气,但就是走不出那段泥泞的路,车轮在泥塘里徒劳地旋转。长官吩咐士兵下去推,把卡车推过泥塘再上车,每个士兵都逃不过这次麻烦,他们身上溅满了泥浆,仿佛他们是一帮手艺拙劣的瓦匠。音乐不能停止,一个吹圆号的乐手想撒尿,急得一边吹一边跺脚,眼睛朝泥塘那边张望;小号乐手和大号乐手也感到了乏力,只有乐队指挥,那个用力摆动胳膊和脑袋的年长者,着急把乐曲再一次推向高潮。

卡车队伍终于消逝在庄稼覆盖的地平线之外。内急的圆号乐手朝向日葵后面的简易公厕飞奔,然而,那里被娜米荙·果戈里列娅太太占据着。

“您,完没完?”乐手问。

“卡车呢?”老太太问。

“走了走了走了,看不见了!”

“那么,我可以倒给你了。”

也就是在这时,小丈夫发现自己不在部队的卡车上——他被老太太装在旧毛衣外套兜里了。

“不许说话,听我讲故事。”老太太低声道,她拿一只手在毛衣外面捂住了小兵。“从前,伊凡大帝还是个孩子,哦,他的父亲驾崩那年他3岁……”故事开始了。可是小丈夫说:“我要见长官,我属于长官。”他挣扎着,想从毛衣兜里爬出来,而老太太的一只大手牢牢地控制着他,在一阵眩晕之后他睡着了。

但是,督战队赶来了,他们将小兵和老太太的旧毛衣外套一起送上军事法庭。

那是一顶蓝色帐篷,里面除了一盏德国汽灯有模有样,其余东西都是临时凑合的。

“拉出去挂到树上绞死!”法庭一号人物说。但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提出反对,认为大敌当前,送逃兵上前线戴罪立功是上策。

一号人物不同意,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竭力说服他,甚至掀翻了桌子,那桌子是几口炮弹箱搭成的,一口木箱砸伤了一号人物的脚踝,他这才醒悟过来,采纳了同僚的意见。于是,小丈夫捡了一条命。必须说明,这一过程是仓促而混乱的,被告得不到发言机会,也没有律师辩护,一切全靠大人物的一张嘴。末了,一号人物问了小兵一句:“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小兵盲目地摇摇头,但走到法庭外面他忽然想起一件需要交代的事。

“请您把毛衣还给娜米荙·果戈里列娅太太,她容易感冒,她离不开毛衣。”他对一个身板笔挺、脖颈精细的军士说。那个军士微笑一下,表示乐意帮忙。

在那间破农舍里,军士对老太太说:“穿上您的毛衣。没事了,结果很好,您不必惦记,您今后就是军属了。”

军士口渴,跟老太太要一杯水喝,而老太太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拐杖,又用十个尖指甲掐住了他精细的脖颈。“是谁向督战队告的密?告诉我!”老太太怒吼,“我不想活了,我101岁,活够啦!我也不让您活着!”

军士完全可以推开老太太,即使开枪也不算违纪。但军士没有这么做,倒是以安慰、哀求似的口气说:“您别生气,别这样,娜米荙·果戈里列娅太太,您松手,松开,呃,呃,我喘不上气了……”他斯文的样子仿佛对待自己年迈的祖母。

可老太太不松手,她手劲儿很大,她淌出了鼻涕,并开始口吐白沫,白沫形成一些气泡,气泡不断破碎。军士以为老太太不行了,赶紧说出告密者的名字:米盖屋·昂贵马车夫。之后军士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出来给了老太太,才得以脱身。

马上小地主米盖屋·昂贵马车夫家就乱套了。

“米盖屋·昂贵马车夫!我不想活了,我101岁,我活够啦!我也不让你活着!”老太太站在地主家院中央咆哮。她预备好了,小地主一出来,她就拿拐杖戳他的喉咙,敲他的脑壳。

米盖屋·昂贵马车夫到底是没敢露面,他的一群大鹅倒是懂得维护主人的利益,它们一起抻长脖子嘎嘎吵叫,啄老太太的裤脚,但老太太用拐杖把它们打得落花流水,凋零的羽毛漫天飞。而老太太口吐白沫,像要死在这里似的。

几个长工跑来了,他们停在那里不知所措。小地主米盖屋·昂贵马车夫叫他们把老太太赶走,可他们发现老太太身上藏着一把水果刀,都退缩到一边去。

“你们去叫巡警来,”小地主这回爬到阁楼窗户上喊,“叫警长鹿皮,叫他来,他有办法。快去!”没有人动弹。小地主又说:“谁去我赏他一麻袋大麦!”

一个打赤脚的长工动心了,但是院门已经被老太太封锁了。这个长工猫着腰小心地跑到谷仓那边,想从那个地方越墙出去。然而,他扑通一声倒在了墙底下,脸朝下趴着。他死了!

老太太并没追他,更没打他,是他自己爬了一半墙头掉到地上死了。是心梗致死,死得非常快。可乡下人都还不清楚这种病,另外几个长工吓毛了,米盖屋·昂贵马车夫也毛了,他们都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因为他们一致认为这个101岁的俄罗斯老太太使用了杀人魔咒,魔咒要了一个人的命。最后,小地主把全家人都召唤到阁楼上,插紧门闩,再拿大木头顶上,杀猪用的刀子准备好了,猎枪筒里也填满火药……

插图:恒兰

2012-03-14 □车培晶 1 1 文艺报 content18248.html 1 小丈夫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