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儿文艺

爸爸的灯塔

□张 洁/著 韩 硕/插图

爸爸的梦想

爸爸画了很多灯塔。工作之余,他时常画灯塔,在册页上、写生本上、画纸上、画板上,甚至在餐巾纸或者报纸的边缘。

这些灯塔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火箭,有的像海螺,有的像一条腾空的飞鱼;有的在大海里,有的在荒岛上,有的在海岸边;有的上了水彩或者油画颜料,有的由粗铅笔或者炭笔的黑线构成,有的是用黑色水笔画的。

妈妈说,那是爸爸的一个梦想。

她告诉我:“你爸爸希望有一天能够设计一座灯塔。”

“贝尔灯塔。”我说。

妈妈呵呵笑着说:“是的。”

《贝尔灯塔》是一张影碟,在我们家反复播放。这是二百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眼看着无数的船只和生命在贝尔暗礁毁灭,年轻的工程师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挺身而出,带领工人们历经艰险,耗时近四年,终于在贝尔暗礁上建成了一座灯塔。从此,就再没有船只从那儿经过时因为触礁而失事了。妈妈孕育我的那年,电视里播放了这部影片。爸爸四处寻找,终于把这张影碟买回家,百看不厌。

爸爸告诉我,贝尔灯塔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海上灯塔。

他还告诉过我:“史蒂文森家族出了好多灯塔工程师。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一个曾孙都是灯塔工程师。他们造了很多灯塔。”

“爸爸也有偶像,也崇拜什么人吗?”我问。

“有啊!”爸爸说,“我敬重史蒂文森,敬重像他那样的人。”

我敬重我的爸爸,也敬重像他那样的人。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一座灯塔是爸爸设计的。

果真有一天,爸爸开始做灯塔方案了。一座名叫象贝的小岛,因为周边海域的航线越来越繁忙,使用了好多年的古灯塔显得矮了,灯光也偏暗,需要重新建造一座新灯塔。爸爸受邀,担任了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

新灯塔启用了。从此,象贝岛上就由它替代不远处的古灯塔,定时朝海面发射灯光信号,引导过往船只顺利航行。

暑假,妈妈带我去看望这座灯塔。

象贝岛是个大陆岛,环境远没有当年史蒂文森所面对的暗礁那么艰险,现在的工作条件和技术也远比从前优越和先进,但是我和妈妈仍然兴奋不已。

我们激动万分地踏上小岛,伫立在灯塔前,久久地凝望它。

浪涛一阵一阵拍击海岸。哗啦,哗啦,四处是海的声音。海鸟在空中盘旋,尖利地鸣叫。

大海的空旷无限蔓延,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世界只剩下没有边际的宽广。

我找不到我自己了,但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呼喊——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叫出了爸爸的名字。

我的爸爸,他也像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那样了不起!

面对灯塔,我感受到一股力量。

有一天

爸爸继续他的建筑之旅。他又设计了一家影院、一座出版大楼和一家博物馆的大厅,还设计了一些民居。他非常喜欢他的工作。

有一天,爸爸去了一个建筑工地。

直到一个月后,他才重新回到家中。

爸爸坐在轮椅里,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

那天,工人在施工中操作不当,引起危情。爸爸发现后,冲上去抢救危难中的工人,结果受了重伤。医生竭尽全力才挽救了他的生命。

他的右手几乎没有了知觉,他的记忆也出了些问题。

他时常沉默,也会突然开口说话。他的语速很慢,好像思维跟语言脱了节。他的声音也是含混的,会突然中断,然后他就想不出或者说不出正说到一半的话了。这时候,他就变得很沮丧或者非常紧张。

“爸爸。”我轻声呼唤他。

爸爸怔怔地看着我。

他知道是我吗?还是……我很害怕。但我记着妈妈说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像从前一样呼唤爸爸,对他笑,跟他说话。

“我们依然是一个欢乐的家庭,跟从前一样。”妈妈说。

我拿出工具箱,在爸爸面前做木头士兵。

“不,不是士兵,就是单纯的木头人。”我一边说,一边把木头人漆成天蓝色。

我又用天蓝色的彩纸,折了一只大蝴蝶。

我和爸爸面前,有好多天蓝色。

“爸爸的天蓝色。”我说,“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爸爸怔怔地看着我。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对他眨眼睛,眨呀眨呀飞快地眨,像他从前在我面前做的一样。此时此刻,他心里会不会也叫我“捣蛋鬼”呢?他笑了吗?他是不是把“笑”这个字写在了心上,不让别人看见?

他是个捣蛋鬼爸爸,从来都是。现在,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脸展露笑容,但是我能。我笑着,轻轻拍打爸爸的大手掌,把脸埋在他的掌心里。

爸爸的左手暖暖的。从前寒冷的天气里,他常常用他暖和的大手掌裹住我的手。但是,现在他的右手冰凉,甚至他的脸颊都是一边热乎乎,一边冷冰冰。他的眼睛一个大一个小,那么明显。他右眼皮耷拉着,几乎要把右眼全部盖住了。

这就是曾经那么有力量,曾经像灯塔般挺拔的爸爸。

眼泪充盈了眼眶,我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我深深记住了妈妈说的话。我抓紧爸爸的手,很用劲地用脸贴住他的右手。

我想,假如爸爸的右手热起来,他就可以重新画画了,画他的建筑图纸,画灯塔;他也能再去打羽毛球,像弹簧那样弹跳,在大大的球馆里发出大老虎、大狮子般的吼叫。

妈妈把两个核桃和两个小塑料盆放在爸爸的书桌上,其中有个盆里装了一些黄豆和几粒糖果。她又拿来一双筷子和一只调羹,还有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每天,爸爸的轮椅都在他的大书桌前停留。起先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后来,他开始用左手把右手摆到桌上,像玩过家家一样,让右手抓住核桃。他的动作是那么费力,但他不辞辛劳地捣鼓这一堆东西。

我让核桃滚到他面前。他怔怔地看着我。后来,他也会把核桃推向我这边。

核桃在我们之间滚来滚去,咕噜噜,咕噜噜。我跟着它的声音唱歌,爸爸的嘴巴里也不时蹦出含混的声音。我完全无法把那些音节连成句子,但我感觉得到,他很高兴。

当他再怔怔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他。我看到,他的神色不再绷得紧紧的了。

小时候爸爸跟我玩,现在我跟爸爸玩!

一天,我从《金银岛》一书的介绍中得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我最爱读的诗集《一个孩子的诗园》的作者史蒂文森——贝尔灯塔建筑师的后代。

我跳了起来,奔到爸爸跟前,迫不及待地把这段话读给他听。

爸爸发出一些声音,我听出了其中的“蒂”。我想,他说出了“史蒂”。

我取出《贝尔灯塔》影碟。

大海的怒涛声又在我们的屋子里翻滚起来。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和他的伙伴们严峻、坚毅、虔诚的神色在我们眼前晃动。

我靠在爸爸身旁,妈妈也在旁边。我们就跟从前一样。

蓝光照耀

后来,我和爸爸开始滚铅笔。我们还扔起了糖果。我在他面前朗读课文,给他念《一个孩子的诗园》里的诗。我把在学校里新学的歌唱给他听。我做了一辆小马车,把它漆成了天蓝色。

我们又一起看了《贝尔灯塔》。我们还看了象贝岛的录像。那年暑假去象贝岛,妈妈把她喜欢的景致全部用镜头捕捉下来了。

古老的象贝岛灯塔慢慢移出镜头。当新灯塔出现的时候,轻轻地,我和妈妈不约而同叫了一声爸爸的名字。

爸爸的嘴巴里突然蹿出一串声响,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上的灯塔。

房间里回荡着海浪的声音。海水的蓝色转换成电视里的蓝光,照射在我们脸上、身上。我们的四周全是明丽的蓝色。虽然这个颜色比天蓝深了一点,但它同样是爸爸的颜色。我想,它象征着明净、宽广、信心和希望。

每逢周末,我们会像过去一样出去走走。我们去了从前到过的地方,也去了一些新地方。

我们还上电影院看了电影。可惜看到一半时,妈妈睡着了,直到影片结束才醒过来。我说妈妈是太累了,妈妈固执地说是电影不好看。她一边笑话自己,一边推着爸爸的轮椅回家。

那天爸爸微微笑了一小会儿。当我们回到家里后,他怔怔地看着妈妈,左边嘴角突然轻微地往上弯起,左眼看上去也有了点笑意。

我和妈妈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都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起我们平常喜欢说的那些俏皮话。

爸爸忽然不愿意跟我玩了。

我把铅笔滚过去,他就用手掌盖住它,不让它滚到我这边来。我把糖果扔到他面前,他也不接,或者也按到手掌下,不再尝试把它抛起来。

“爸爸。”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点都不理会我的手势和呼唤。他在想什么呢?

我望着爸爸怔怔的目光,感到迷惘,眼前像是有一团浓雾扑面而来。爸爸是那么清晰,似乎又非常遥远。我甚至感觉到一种很离奇的陌生,但是我看见的分明是一张熟悉的爸爸的脸。要是我会魔法就好了,那我就可以钻到爸爸头脑里,或者念一句咒语,让他回到从前的状态。我用力地想,用力祈求。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魔法离自己有多么遥远。也许,魔法并不存在,反正它不属于我。

“爸爸。”我又尝试着呼唤他。

我深深地望着他。突然,我幻想他喊出我的名字,对我眨眼睛,眨呀眨。他的眼睛一亮一亮,好像无数星星闪烁。

我盼望着。

“爸爸。”我呼唤。

他怔怔地看着我,坐在轮椅中,粗重地喘气。

这就是我那曾经很有力量的、威武的,像灯塔般挺拔的爸爸。他的羽毛球拍封在套子里,静静地在壁橱中躺了好些日子。

现在,他是不是也感觉自己是陌生的呢?我想也许会的,有时候也许会。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他一定会难受,一定的。

“噢,爸爸。”我轻轻地呼唤。

他耷拉着脑袋,合上眼睛,看上去万分疲惫。

没有关系,他依然是我亲爱的爸爸,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知道他很有力量。

看着他,我微微笑着。我记得妈妈说的话:无论如何,像从前一样呼唤爸爸,对他笑,跟他说话。

我们家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依然是一个欢乐的家庭,跟从前一样。

我想,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灯塔。

我可以是一座很好的小小灯塔。

(选自《张洁美文·爸爸的灯塔》,张洁著,明天出版社出版)

2012-03-14 □张 洁/著 韩 硕/插图 1 1 文艺报 content18249.html 1 爸爸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