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清华的《新时期文学场域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出版)让我感动的地方在于,她虽然以法国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作为一个框架来重塑新时期文学,但没有流于简单的社会学研究、文化比附,而是仍然以文学本身为中心,考察新时期文学的生产机制、各类知识型的渊源与特征。对史料的详细占用虽说是做文章的必要功夫,但像她那样把1976—1987年期间许多废旧的报纸、发黄的地方小刊都翻出认真考察,还是让我敬佩。当然,她最让我敬佩的还是结合布尔迪厄的“文学场”概念和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将文学视为一种特殊的“知识形态”,考察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生产、传播和阅读的过程,描述文学在社会场域中所形成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场域空间,从而得出一个新的当代文学研究名词:“文学知识场”。
我很高兴初清华在文学研究上对文学本体特征的自觉,她的概念“文学知识场”不是追新逐异、生编硬造,而是从实际的研究处境中自然发生的。“文学知识场”由实场和虚场构成,文学实场和文学虚场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文学实场内“文学知识再生产的过程中,难免会涉及到社会权力,特别是在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过程中更是如此……多种类型的知识话语,为争夺场内最佳位置而进行斗争。”
“文学知识场”其实是一种新的认知结构,这个概念带来了研究方法的更新和新的图景的展现。有了“文学知识场”的眼光,初清华看当代中国文学,就显得与众不同。
在文学虚场的描述中,初清华着重谈论新时期文学几种知识分子文学的知识类型:现实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和“现代派”文学等。在这些论述中,相对于文本分析和作品的思想精神揣测,初清华更关注的是这种文学知识类型是如何发生的,她的考察遵循了福柯的话语分析的思路,围绕一些基本的文学问题做资料爬梳和恢复历史情境。譬如,对于新时期文学中分量最重的现实主义文学,她没有流连于一些重点作品的内容和形式、那些动人的故事及故事的内涵与形而上意义(我想她也许是克制着自己在这方面的谈论欲望),而是着重谈论这样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如何产生的,为何是这样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不是那样的“现实主义文学”?她谈到新时期文学各类现实主义文学,其表现形态与新时期文学批评中的“真实性”原则的演变有关,更与新时期知识分子对自身身份的确认、知识分子与“现实”的暧昧关系等问题有关。
在我看来,对于浪漫主义文学的关注及对“朦胧诗”论争的重新探究,是初清华“新时期文学场域”研究的一个亮点。新时期文学给人的印象是沉重的,“浪漫主义”其踪迹何在?“在新时期文学场域重新生成之时,相比起现实主义的高歌猛进,浪漫主义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杳无声息。”原因何在?“以作家的世界观为标准而作出的积极浪漫主义与消极浪漫主义区分,似乎是给浪漫主义一点名分,但在‘真实性’的前提下,积极浪漫主义被等同于理想主义,隐于‘革命现实主义’或‘两结合’之中,而消极浪漫主义则被贬为不切实际、不合逻辑的胡编乱造,在文学评论中有时也与‘现代派’混为一谈。其实质是把浪漫主义扫地出门。”但是,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知识型,在知识分子心中,在实际的文学创作中,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潜在的形态存在,比如大量的科幻小说里边的浪漫主义精神;或者人们对于浪漫主义文学精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种精神是被遮蔽的,比如人们对于“朦胧诗”的谈论、关于“朦胧诗”诞生初期的论争。“‘朦胧诗’论争双方的分歧,并不在于‘朦胧诗’是否可以存在……而是关于新诗发展道路是以‘现实主义’还是以‘现代派’为发展方向的问题。”“无论倡导者或是否定者,在这场论争中大都把‘朦胧诗’视为‘现代派’来与现实主义文学知识争锋,而故意忽视它的浪漫主义文学品格。所以,有论者认为这场论争实质上是,‘原有“权力诗坛”和以新潮先锋的冲击形式出现的一代青年诗歌作者争夺合法性称号和话语权力的斗争’,把‘读不懂’视为‘一种本能的排斥’,‘一种名义,借以否定新潮诗歌话语合法性的一种有效的策略’。”但在初清华看来,围绕“朦胧诗”的论争之根源都不在这些,“与其把这场‘论争’视为话语权力的斗争,我更愿意理解为是诗歌创作中的‘美学’和‘社会学’认识的一次交锋,或者说是以美学价值为评价标准与以社会学意义为评价标准的文学价值观间的一次公开对峙。”在这里,用初清华的理论,其实是“现实主义”话语将“朦胧诗”视为“现代派”,并利用了“人民”的“懂”与“不懂”作为评价尺度,试图将“朦胧诗”这一浪漫主义文学话语从新时期文学场域排挤出去。在我看来,这是对“朦胧诗”和关于“朦胧诗”的论争的一种新论。
初清华谈论各种不同文学知识类型背后的社会权力的运作、更大的文学话语的交锋,这是一种文学场域研究,这样的文学研究更关心文学文本背后的生产机制,这是对一些文学“元问题”的研究。她对新时期文学图景的描述,重在考查不同谱系的文学知识话语之间的纠结,“不同谱系的文学知识话语为获得更多的再生产机会,借助于实场中各种有利因素,采取不同策略,时而分化、时而‘扭结’”。初清华的“文学知识场”这一思路是一种有效的当代文学研究方法。初清华有这个新的视角,她的眼光也便与人不同,看到了许多新的问题。这样的研究思路,我想对于初清华、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今后还会产生更多有分量的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