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军事文艺

英雄在呼唤

——舞剧《英雄格萨尔》的英雄情结 □王树增

坦白地说,就精神状态而言,每天置身于匆忙之中的我们,在某些时刻常常处于一种心无所依的不知所措中。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回顾往事的虔诚和前瞻未来的热情似乎消失殆尽,眼前的种种利害纠结已使我们疲惫而慵懒。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精神恍惚的瞬间,也是一种集体失忆的时刻:人类的精神发展史是一条长河,承载着世间万物奔流不息,如果说失忆的那一刻是个停顿的话,流水壅塞无疑是一场灾难。

我们就在这一时刻,走进了这个华丽的殿堂——低沉的法号声在风中鸣响,大地在阳光下绚丽迷人。云朵飞舞的苍穹之下,丰饶安详的颂歌缭绕回荡,热烈圣洁的爱情如期降临了。五谷丰登环绕下的英雄、美人和江山令我们的心灵如同骤雨过后的溪流饱满鼓涨,灵魂前所未有地顿感晶莹洁净,我们被自己的激情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瞬间,这就是人间创造的精美艺术年复一年地世代传承的理由,因为人类的精神历程如同希望得到理解和扶助一样,渴望得到艺术滋养和抚爱的追求世代不息。

从本能上讲,越是华美的景象,越是令我们惴惴不安。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安定与祥和总是如同幻象,幸福和宁静也往往那样短促,果然,在我们思忖的瞬间,事变发生了:乌云开始密布,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善良被无情地践踏,恶势力强大到令人绝望。我们眼巴巴地盼望着那个刚刚拥抱美丽新娘的英武男儿拔出他腰间的宝剑,抖落身上的花瓣,披上深色的战袍,然后率领众生英勇地面对生活的危机,恢复故乡的满园春色,并在击退邪恶势力的同时护卫我们过于脆弱的灵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这种心灵纠结的时刻,无论是面对舞台还是面对生活,除了期待一个挽救危机的英雄在凄风苦雨的呼啸声中从天而降之外,还能期待什么?

期待和崇拜英雄,是成人的童话,是精神的图腾,是人类集体记忆中的最华美的篇章。

英武汉子是藏族人民心中扬善抑恶的旷世英雄格萨尔王。尽管传说他是神子推巴噶瓦的化身,但我们更愿意相信,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肉胎凡身。有记载说这个生于1038年,殁于1119年,享年81岁的英雄好汉原名觉如,出生在岭国的乡间,自幼以放牧为生且家境贫寒,惟独与我们的童年记忆不一样的是,记载专门强调“这个苦孩子在奇异境界里诞生和长大成人”。我们受智力的限制,很难想象那个“奇异境界”是何等景象,但记载说除了水草丰美、天地晴和以及人民安康幸福之外,那片土地上还“英雄云集”——或许这就足够了:在这个世界上,英雄云集的地方,不是仙境还能是什么?

英雄们通过赛马而竞选王位,苦孩子得胜为王,尊号“格萨尔”。 劳动本色和英雄气概融合一体,英雄一开始就与我们如此亲近。然而,格萨尔王之所以长久地被人们赞颂,不仅是他取得了王位和符合天理地迎娶了美丽的姑娘,而是他的一生充满了除恶扬善的惊人之举。他为铲除人间的祸患和不合理的弱肉强食的规则,用毕生的力量向邪恶势力做不妥协的斗争;他为人间大多数人的幸福而苦战不休。不断的战斗中他无私无畏、大智大勇,坚定果敢;为了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他嫉恶如仇,百折不挠,他是性格顽强永不妥协的旗帜。

这是个在如此广袤的国土上被世代称颂的好汉:雪山连绵的西藏高原,风光绮丽的青海湖边,巍峨壮美的日月山下,物产丰饶的天府盆地,温暖如春的孔雀之乡以及丝绸古道上的陇原大地,英雄的颂歌被民众千年传唱——英雄的颂歌就是著名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这部东方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的长度,比荷马史诗长数倍,能连绵不绝地唱得这片土地日月轮回地老天荒。

拥有英雄和英雄颂歌的民族,是值得骄傲的民族。何为英雄?中国典籍的解释是:“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聪慧和胆力的同时拥有,是天下男儿的梦想。当代人被这个梦想已经折磨得心力憔悴。

英雄崇拜是正义精神的基座。自古以来,人类就在一个悖论中煎熬: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本能,与为了正义必须有所付出的理想,长久地在我们心中较量苦斗。人类图腾的永恒魅力,在于所有民族的一个普遍共识,如同《格萨尔王》所说的那样:神在天上,人和魔在地上;魔统治人,并且隐藏在人的心里,使人变成魔,只有神才能给我们力量和勇气,去战胜人心中自私怯懦的魔。英雄之神和英雄神话,就其本质讲,是人类在承认人性弱点的同时所追求的精神彼岸,人类精神如果没有神话和英雄情结的托举和支撑,文明不可能进步,民族不可能兴盛。

英雄崇拜是个体精神永恒的向往。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充满气概和成功,梦想出类拔萃,任行天下,无往不胜。在与纷至沓来的踌躇、痛苦和绝望斗争的进程中,不愿意甘拜下风的我们常常把自己想象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在无数次的想象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再来。人生就是一场战争,人活着就是要扮演英雄的角色。英雄气质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也深藏在你我他的心里。《格萨尔王》:

猛虎王斑烂好华美,欲显威漫游到檀林,显不成斑文有何用?野牦牛年幼好华美,欲舞角登上黑岩山,舞不成年轻有何用?野骏马白唇好华美,欲奔驰徜徉草原上,奔不成白唇有何用?

现代舞剧《英雄格萨尔》告诉我们:英雄无私无畏。“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血染沙场气化虹,捐躯为国是英雄”。英雄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为了多数人的利益不计生死荣辱。自古以来,英雄这个词必须有一个前缀,那就是“人民”,人民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

现代舞剧《英雄格萨尔》告诉我们:英雄乐观坦荡。英雄秉承“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中“善养浩然之气”;在“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寻常日子里,“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现代舞剧《英雄格萨尔》还告诉我们:英雄是完美主义者。英雄鄙视自私、背叛、贪婪、怯懦和无耻,摒弃悲观、绝望、苟且和消沉;英雄屡败屡战,坚韧顽强,直至胜利;英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人格的样本和道德的楷模。

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曾说:“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中华民族是崇尚英雄的壮美国度。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英雄主义是最重要也最具有支配性的精神载体。英雄主义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主旋律,也是中华精神的精髓所在。藏族人民的《格萨尔王》,集神话、传说、文学、哲学、历史、宗教和民俗于一身,在本质上与汉民族的“归去来兮,气吞万里如虎”、“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主义本质息息相通。富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英雄主义,在中华文化各民族历史上,是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文化符号,其共同特征就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集中体现。朱德同志对近代以来中华英雄有过生动的诠释:“英雄主义,是视革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革命事业有高度的责任心和积极性,以革命之忧为忧,以革命之乐为乐,赤胆忠心,终身为革命事业而奋斗,而不是斤斤作个人打算,为了革命需要,可以毫不犹豫地贡献自己的生命。革命是为群众事业,又是群众自己的事业;而革命英雄主义,必然是群众的英雄主义”——好一个“群众的英雄主义”!

当格萨尔王在民众簇拥下向恶魔挑战的时刻,他是天神下界,还是民众一员?

毫无疑问,当代的我们和“民众公认的英雄”久违了。在“精英”这个词泛滥成灾的当代中国,英雄崇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不知从何时起,英雄主义开始渐渐让位于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在文化追求上,人们“喜欢”的审美逐渐萎靡软化:喜欢充满谐趣的叙事,喜欢充满娱乐气氛的扭动的软体,喜欢缺乏逻辑思维的调侃。我们在彻底摆脱羞耻感的同时,开始热衷于自恋,越怕失去中心成为旁观者与生活无缘,越极端地把贬低崇高当做时髦,把灵魂当做商品。在“现代化”空前简明扼要地被总结为个体致富的氛围里,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已经不合时宜,对财富积累落伍的恐惧取代了心灵深处本该属于我们的精神向往,对物质享受无尽的倾心占领了现代人理应属于审美情感的时空。因此,英雄主义就像日常生计一样,平庸得再也演化不成神奇与崇高,世俗得再也闪现不出知性的光芒。本民族历史上的英雄好汉在精神世界中没有了踪影,英雄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精神内核受到了质疑。古罗马文论家朗吉弩斯在《论崇高》中曾将英雄主义喻为“伟大心灵的回响”,没有了心灵回响的生活是缺乏精神硬度的日子,苍白疲软地过日子何谈美满幸福?

当代中国需要集体补钙。没有英雄的时代是不健全的时代。

为了我们的民族和个体生命的蓬勃,我们没有理由不努力保持民族传统中的那些最良好的基因,以免我们继续平庸。

观照自己是痛苦也是快乐。既然我们愿意充满敬意地面对四季美景,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敬意面对一位杰出的人?站在英雄身边,那高举的火炬会照亮你的脚步,成为你创造生活奇迹的开始;当你静心思考的时刻,伟大心灵会温暖你,使你真切地感到心中存在英雄的潜质,对自由、尊严和高贵依然心存敬畏和向往;你会知道,历史上的每一种伟大论述和艺术品永远不会是历史陈迹。英雄是平民的,只要不丧失自信,坚韧地追求理想,无数个平民英雄必将能够组成伟大的民族。

这就是成都军区民族舞剧《英雄格萨尔》被优美地呈现在舞台上的美学价值。

我们观赏《英雄格萨尔》是在与英雄相会。

英雄在呼唤你。

在响应呼唤的那一刻你就是英雄。

2012-03-28 ——舞剧《英雄格萨尔》的英雄情结 □王树增 1 1 文艺报 content18079.html 1 英雄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