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转入蜿蜒的山路,仲夏时分,清晨的山里已微微有些凉意。车窗外,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穿过山间的薄雾,令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明朗,刹时间让这神奇的峡谷更添几丝神秘。偶尔还会有七彩的光环在阳光下稍纵即逝,美得令人炫目,感觉好像儿时握在手中的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心里总想把最美的那个图案留住,它却总是无痕的从指缝间滑落,叫人心里长满了遗憾。清新的晨雾弥漫在空气中,散落在一双双充满喜悦的眼睛里,我忘了仪态伸长脖子想看远一些,才惊奇地发现这里原来没有远方。高山连绵数百里,一座接着一座像屏障一样挡住了人们探寻的视线。山下随处可见玉带似的瀑布飞流直下,美得犹入仙境。若不是车在行走,我真想跳出窗外,去捧一把洁净的山泉,洗洗我久居城市堆积满身的尘埃和疲惫。我的眼贪婪地四处搜寻着,生怕错过每一处微妙的细节。这个时节,是怒江峡谷最美的季节,充足的雨水让整个峡谷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漫山遍野的野花迎风摇曳,那是在欢迎我们吗?
汽车沿着颠簸的弹石路前行着,一路上满是躺在山路上晒太阳的牛羊,汽车经过原始的村落好像并没有给它们带来什么惊喜,喇叭响起,面前只会有两种结果:悠闲而漠然地回望一眼,继续闭目养神,任由你按破喇叭;也有的喇叭刚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嗖”一声弹地三尺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谁吓着谁了。倒是那朴实的牧人让到路边对你挥着手咧开嘴善意地瞅着你笑,笑时满口嚼过槟榔的黑牙虽把人吓一大跳,心里却又禁不住为他们那份淳朴无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新奇感。
经过数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了怒江第一湾——丙中洛,这是怒江在云南境内的最北处,也是最接近西藏的乡镇。曾在某本杂志上看过,说现在这里正修建一条翻越碧罗雪山,将怒江与澜沧江贯通的车路,一旦修成后就将形成环线,将中甸梅里雪山与怒江的“山水文化走廊”连成一线。 几个世纪以来,怒江两岸居住着藏族、傈僳族、怒族、白族、傣族等十几个少数民族,各自保持着独特的文化传统。
乡里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兴冲冲地坐到桌旁,看到满桌的菜,令我感觉好像进了城里饭馆一样,本来想象会是地道的山茅野菜,心里不禁有些许失望。一旁的友人拼命吃着一碟蕃茄炒鸡蛋,嘴里连说:“快吃快吃,这可是真正的农家蕃茄农家蛋,真香啊!”
乡干部忙说:“对对对,快吃。喜欢就好,我们农人的生活现在可是越过越好了。这不,我特意叫人到远处的养鸡场背回来的鸡和蛋,就怕你们吃不惯山里的口味呐。”我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世界真是奇妙,传统的开始追求现代的,谁知现代派早已厌倦一切又回头来追寻传统的东西了。但山里的人是如此淳朴善良,他们的真诚和对人毫不设防的心态叫我感动和自惭,这顿饭我吃得特别香。
饭后我们走到了怒江边,由于山峰太高,峡谷太深,站在江边往上看,蓝天不过是一条狭长的月牙般的缝隙。“两山之间必有川,两川之间必是山”。山川河流哺育了在这里世代生长的傈僳族,长年生存于条件艰苦的山林与峡谷,令傈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注入了坚强与刚毅。
再往下看,怒江江水翻滚奔腾着,声震四方,我被这大自然的勇猛声势给镇慑住了,真正领略到为什么古人会冠以此江为“怒”江。这咆哮着奔腾远去的江水让我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在它面前,深感人类是如此渺小,仿佛瞬息之间便会被凶猛的它完全吞噬。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不仅沿用了怒江的名称,全州20多万人口紧紧依偎着怒江的激流沿江居住,可以说它是在怒江峡谷中被怒江水浇灌出来的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在怒江,平地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据说至今还找不出一块像样的足球场。兴致勃勃的我们沿着江边走了好长一段路,在转了一道弯之后,眼前忽然换了别样景致,奔腾怒吼的怒江消失了,只有一条静若秋水的碧流蜿蜒流向远方,仿佛怒气冲天的汉子终于耐不住群山和流云的深情抚慰,向世界展现出铁汉柔情的一面……被如此静美的怒江再次震慑的我,不禁喃喃自语:怒江啊,奔腾咆哮或静若秋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江对面郁郁葱葱的群山更增添了怒江的美感,据说这一带的山脉是云南省森林覆盖率较高的区域,我想这一定是怒江的威力镇住了那些砍伐森林的人们,所以才会保全了这一带的森林。我还为两岸相爱的男女担忧,如果他们对歌对出了感情那可惨了,怎么相见啊?谁知几分钟后,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乡人专门带我们到怒江边领略了一下溜索的乐趣,原来要过江有个绝快的方法,携带一个有滑轮的铁环,一条麻绳系住铁环固定在腰上当安全带,随手在江边扯把草叶便可当做“刹车”,几秒钟内就能顺着固定在两岸的铁索飞越这200多米宽的江面。友人们跃跃欲试,有两个勇敢的已溜过去又溜回来了,游说我比玩过山车还过瘾。后来,村人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装化肥用的竹箩,因为当地人常用它来装化肥或牛羊的粪便,在当地便叫做粪箕,他们将四个角用麻绳捆绑好拴在了滑轮上,我实在难以拒绝乡人们的热情,坐进了这还残留着化肥的“土飞机”,冒着“生命危险”尖叫着飞越了怒江。我一直瞪大双眼死死盯住系在滑轮那端的绳索,生怕它突然断了。过后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一般的傻,只顾看上面,怎么就忘了我坐在那单薄的粪箕上,如此沉重的身躯更有可能令粪箕不胜负荷掉下江去,不禁哑然失笑。
晚上,在我们强烈要求下,村里人勉为其难地不再做什么丰盛的酒菜,只为我们准备了一些乡间小吃,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是绝对上不了台面招呼客人的。我们喝着酥油茶,夹着咸菜吃着当地一种名叫石板饼的点心,此饼无论拿在手里看在眼里都与一块青石板无异,绝对想不到入口的感觉是如此松软香脆,淡淡的荞麦香味,加上爽口的咸菜,口感一流。这才是我心目中希望的原汁原味的当地美食。
村里来了客人,爱热闹的村民们像过节一样,自发地在空旷的场子上烧起一堆篝火,大伙一整晚围在篝火旁,唱歌、跳舞、喝酒直到天亮。意想不到的是,一位有着亚热带地方特有健康肤色的傈僳族姑娘突然来到篝火旁,笑盈盈的眼睛里,风情中透着干炼,令全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与疯狂起来。一旁的露天土灶里煮着一大锅喷香的糯米水酒,让人们随意取食,泼辣的姑娘一手扯着拖曳及地的深蓝色百褶长裙,一手端着大碗酒,“蹬蹬蹬”颤动着丰满的身体走向第一位男士。村里有个规矩,敬酒只敬男性,而且必须要喝同心酒,圆润小巧的姑娘需要踩上一个凳子与男子双双捧着碗嘴对嘴喝下里面的酒,遇上不老实想少喝酒的男人,姑娘就会喝着喝着突然瞪着大眼睛将灵蛇样的舌头滑滑地游向对方,据说这样做整碗酒都会被对方着了魔似的喝下去。同行最帅的阿健与黑妹子喝同心酒的时候几乎成了整晚的最高潮,黑妹子一个人一路过来已敬了十几个男子,双颊已泛起绯红,她踩上凳子还是够不着一米八几的阿健,便瞪着黑幽幽的大眼睛望着阿健,一只手撒娇地圈住他的脖子,汗水和着酒水早已弄湿了她单薄的浅蓝色小背心,一串银色的小项圈在她不停起伏的胸前闪着亮光,整个人风情万种透着一种健康的野性美,只见她圈着阿健的手突然往下一压,早已迷糊了的阿健“咕咚”一下整碗酒全下肚了,所有人不自觉中都拍起了手掌,简直太精彩了!好比看了场西班牙斗牛赛,斗败下来的阿健红着脸的样子分外可笑,好像还在回味刚才那激情的一幕没清醒过来呢。
我感叹着,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傈僳人从青藏高原到川西河谷,再到澜沧江、怒江峡谷,数千年的迁徙、游走,他们都没有想过要离开生存环境异常恶劣的崇山峻岭。在今天各种民族文化不断被闹哄哄的旅游市场化侵吞的同时,这个世世代代在险峻的大峡谷边生长的民族,这个惯于在刀尖上行走、火塘中舞蹈的民族,依然如此率真热情、豪迈奔放,就像那奔腾不息的怒江一般。他们将自己灿烂鲜活的民族文化,在每一个旅人面前宣泄得淋漓尽致,那强大的民族活力是令人感叹和震撼的。
离开了怒江,离开了大峡谷,此行的愉悦,比我的想象有过之而无不及。听惯了城市车水马龙的嘈杂,看惯了七彩霓虹闪烁的街道,我们有多久没有真正感受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有多久没有看过黛蓝色天幕下闪烁的群星?有多久没有呼吸过清新自由的空气?有多久不再没心没肺地大哭或大笑?面具越来越厚,防盗门越装越结实,人们似乎忘了,世界变得如此复杂,正是因为我们的心不再简单。
希望将来有一天,走在繁华都市的街道如在这样简单宁静的小村庄里一样,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幸福,和每个遇见的人打招呼,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微笑,对有需要的人伸出一双温暖的手,那样简单而又快乐的世界,多么让人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