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生命的唱腔

□赵炳鑫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着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了还是这个唱法!”每当听到这苍凉优美的旋律,就会勾起我对故乡西海固民歌“花儿”的深深眷念。西海固,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十年九旱的黄土地,雹灾频繁的黄土地,而又是生长“花儿”的黄土地哟,频频招引我向你走去……

西海固的历史,就是一部与贫穷搏斗的历史。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却从来都不曾缺少富足的文化。黄土地、清河水,给了这里特定的环境,更给了这里得天独厚的文化根基。生于斯,长于斯,我从小就在这里感受着浓郁的乡土文化气息,特别是那朴实无华、天然纯净的西海固“花儿”。故乡的“花儿”, 是一部用老镢镌刻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传世巨著,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命绝响,她昂扬着黄土地上泥土的芳香,流淌着六盘儿女最通俗的词汇和最亮丽的激情。她是这片黄土地的母语和家园,更是黄土地儿女生命的唱腔。

我的家乡是西吉县境内一个唤作羊路沟的村庄。说起这个村庄来,倒没任何特色,孤高寡瘦的一座高山向两边撇开,中间凹了下去,北面便形成一个很大的岔口,全村三百来人口就旋在东西两边的山膀子上,以前,日子苦焦得很,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叔伯婶娘们,却硬枝硬杆地生活着,撑过了那段苦焦的日子,而且生活得有滋有味,其乐无穷,人人会喊、个个会唱“花儿”。当地俗语说:唱山歌,漫山歌,不断头头儿不歇活。在那山峁起伏、沟谷纵横的山塬地区,老乡们创造了这种简便自由活泼的娱乐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他们不论田间劳作,荒野放牧,赶集跟会,一旦来了兴趣,即兴编排,随口唱,或缠绵或昂扬的调儿中,总表现出山里人的喜、怒、哀、乐,飘散着浓烈的乡土风情。听田间锄着唱:“你在阳山我阴山,我唱个什么你喜欢?先唱个爱国大生产,再唱个孔雀戏牡丹。”相思的恋人唱道:“上去(者)高山看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者)容易摘上难,春天的花儿把心缠。”牧羊人唱道:“六盘山上的窝窝多,杨柳树栽满了窝窝。远看满山的云朵朵,绵羊群上了山坡。”

家乡的花儿属山歌性质,一般由两句构成,上句比兴,下句点题,淳朴自然。在西海固的花儿中,这种民间特有的艺术形式,大多是爱情之作,通过喊花儿,抒发青年男女之间热烈、真挚、淳朴、醉人的情感:

青石头磨子空吼来,红麦子搭不到斗来;尕妹子走上风吼来,得不到阿哥的手来。

家乡花儿的腔调细腻多变,缠绵悱恻,于哀婉凄凉中燃着火辣辣撩人心肺的痴情。不论喜、怒、哀、乐,一旦来了兴趣,随时随地信口喊,或昂扬,或低吟,不拘形式,一吐为快:

东山嘴嘴上绕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毛毛雨下了河涨了,日子越多越想了;把肠子想成了水红线,把心肝想成了胡椒面。

痴烈的情,深沉的意,全凝聚在朴实无华的文字里,潜伏在精当绝妙的比喻里,使人心动,情翻意卷,如痴如醉,这种男女间痴烈的情感,在西海固花儿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露。

不论春夏秋冬,山歌总是不断的。春天百花齐放,那歌儿给人以激奋、幸福、希望的感受;夏天的歌儿,如一阵爽风,撩拨得人心里痒酥酥的;冬天草木衰枯、万物萧条,那歌又给人以盼望、慰藉之感;而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秋天的山歌。黄叶簌簌飘落,秋风凉凉的,草木开始变黄,牧羊人把羊赶到山巅,天山相连。羊群如朵朵白云,牧羊人站在高处,狠狠地抽一个响鞭,山鸣谷应,回声渐落,羊接着缓缓地“咩”一声,那情那景凄婉惆怅,令人柔肠寸断,只听这边唱起:

咳……十八架骡子攀咸阳,

攀不到——

咸阳的路上。

那边立即应和:

唉……十八的小伙盼姑娘,

盼不到——

姑娘的身旁。

山里人的感情也和他们本身一样是粗放的,表达爱情也就极“粗野”,叫有些“文明人”看来,似乎不雅,但那表达的感情却极浓烈,听来使人热血涌动,心灵震颤。

我那时在西海固的乡下工作,在秋天,晚来风急,阴雨凄迷的日子常常浸得人心里发霉,特别是那入秋的毛毛雨,时断时续,连月不停,乡下的日子便现出少有的寂寞。那山头缠绕不开的雨雾,常常给你寂寞的心里添上一把愁绪。在那时,农人的生活单调而乏味,放牧牛羊唱山歌便是他们打发寂寞日子最为可意的选择。在那些秋雨缠绵的日子里,那鲜活的歌声会冷不丁撞进你的耳膜,暗合了你失意的心情,让你刻骨铭心:

圆不过月亮哟高不过斗,美不过五色的绣球;俊不过身材嫩不过手,好不过花儿的记首……(“记首”是指情人间互赠的纪念品)

那调子简单纯净,凄婉惆怅,在那一刻,身陷氤氲雾阵的山塬人便被这秋雨沉醉了,狂放的激情和压抑的生命本性得到了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那种哀婉凄怆的情愫往往唱得人心旌摇荡,沉迷痴醉。爱情的单调,爱情的古老,爱情的复杂,爱情的久远,都会被一曲曲顺山而荡的花儿诠释得那么独特而神韵兼备。

在西海固,我曾见到过一位老人,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使你想到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曾有过的波折坎坷。听当地的村民讲,她年轻时有个“相好”,但不知何故终身未嫁。一个人面对尘世的风雨,她是怎样走过来的?我们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 “心上的怨愁解不开了唱唱曲子,慢慢地也就熬过来了。”老人说。老人忧伤的曲调顺口流淌:

大雨(嘛)倒了整三天,毛毛雨给了两天;哭下的眼泪担子(嘛)担,尕驴上驮给了九天……

老人的神态虽然是平静的,但从那沙哑的歌声中还是能感受到她生命的悸颤。老人年愈古稀,那天告别时见她茕然的背影,我有一种想掉泪的感觉。有位作家说:“活过追索,活过痛苦,再活过平静,生命就走向空灵,那时,人就成了亘古的星辰。”那一刻,这样的感觉便分外的强烈。若是在淅沥的秋雨里,你听着那从生命的季节深处流出的歌声,当你体味歌唱者的人生命运时,你能不潸然落泪吗?

那下不完的雨(哟)刮不完的风,撇下了你的情哥哥嫁给远村;那上不完的山(哟)爬不完的坡,女儿家心酸的泪水流成了河……

循着这哀怨凄楚的声音,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位披着帆布斗篷、手握羊铲的牧羊者。那放牧者悠悠地走着,身后是缓缓游动、啃食牧草的羊群。山的贫瘠已没有多少可供采食的东西了,然而,羊儿们仍然在寻觅,在使劲地用脚刨挖,也一个劲儿地肥壮着。那牧者的歌声是沙哑的,拖着凄婉的哭腔。有时他挥动一下手中的羊铲,有时拄着羊铲站立于山巅。连月不开的深秋,萧瑟的冷风和淅沥的秋雨将那斗篷掀开来,他那孤独的身影贴着那灰蒙蒙雨雾笼罩的远天,便呈现一道风景,真正西部山塬的风景。那长长的吆喝,那浑厚的旋律如大山一样深沉,让你感伤于这样凄楚的花儿表达的美丽,让你的灵魂重温生活的苦乐,让你回味生存和自然的生命,让你格外地感叹“命运”这个词。牧者的歌带有喑哑的孤独,那悲怆和凄凉,时时震撼着我的心,我仿佛触到了西部的灵魂,我仿佛读到了西海固一段无奈而格外让人心酸的历史。

黄土囤积,造就这黄色山塬;天雨割裂,形成这破碎沟壑。我想,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走来的西海固山民敢恨敢爱、敢做敢为的放达,才造就了这和着生命激情的唱腔,透过这由人生的酸甜苦辣凝结而成的五味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闪耀在西海固人民思想岩壁上的亮丽光点。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贝多芬所言极是。

日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的变化,故乡的人们适应新的形势,不断唱出更好更美的山歌,你听:“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成了有名的富汉,过去的财东顶个屁,我比他翻了两番”;“花儿越唱越爱唱,唱花儿能解心烦;羊满坡来牛满圈,好生活越过越甜”……

2012-04-09 □赵炳鑫 1 1 文艺报 content33529.html 1 生命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