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尚正堂门厅，我便嗅到了那种味道。

似曾相识。那是在一些僧人的禅房中嗅过的，在一些道人的丹房中嗅过的。

8年前，我为写作长篇小说《双手合十》，首次去佛寺参访。一位年轻学问僧将我领到他的禅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一片酷似木屑的东西，点燃后放入香炉，让我嗅到了那种味道。经问询得知，他烧的是沉香。在氤氲满室的香气中，他从“戒、定、慧”三个字讲起，让我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晚上。

4年前，我为写作另一部长篇《乾道坤道》，又参访过许多“洞天福地”。在崂山，在泰山，在天台山，多位道长在向我讲道之前都点燃此类香料。香火明灭间，大道精义也随着那种奇异的馨香沁我心脾，入我心田。

进入尚正堂香道馆，香气更为浓郁。茶几上，香烟正从炉中袅袅而升，丝丝缕缕随意飘散。来东莞东城区采风的作家们入座，有红衣女孩上茶。茶也是那种味道，原来是用香木煲出的。这么一来，香味入鼻，香茶入口，香烟入目，且有不知从哪里放出的古雅乐曲入耳，五官中的四官都熨帖了。

一边喝茶，一边听女孩子讲香道，始知莞香就是沉香的一种。东莞自古即是沉香产地，香木遍生。那香木奇特得很，树体受伤后被真菌侵入，便分泌油脂，油脂经久积多，即为沉香。此物坚实而重，入水辄沉，因此得名。沉香汇集天地阴阳五行之气，被人当做通达三界的信心之使，其香气至今无法人工合成，因而十分珍贵。此物以东莞所产为佳，故又称莞香。从明代起，莞香多在东莞南面的一个海岛的港湾里集散转运，那个地方就被叫成了“香港”。

女孩讲过一段，见炉中烟灭，便去添香。用夹子从瓶中取出一瓣，埋入炉灰，转眼间香烟再生，香味复浓。众人闻香赞叹，神态怡然。女孩接着讲，来过香道馆，便是染香人，身上染的香三日不退。我们纷纷扯起襟袖去闻，衣服果然也是香的了。

女孩还讲，闻香能清神理气、补益五脏，还能使人澄心定意、开窍生慧。这使我想起了佛经里的一个著名故事：香严童子闻香悟道。那位香严童子观看比丘烧沉水香，香气寂然入鼻，他突然开悟：“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着，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因他悟得深刻，契合佛理精髓，证得了罗汉果位。

我乃一介凡夫，不可能像香严童子那样憬然开悟，但我相信，闻香——当然是闻上等好香，是人类享有的一种美好的文化感受，是人类生命中一种奇妙的高峰体验。今天，能像黄庭坚说的那样，“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就是我的殊胜之缘，难得福气啦。

得意中偷闲，偷闲中得意。庄子讲：“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身处这世间罕有的香气之中，那就什么也不要讲了，也没有什么可讲了，你只管感受，领受，享受。此时，我身心安详，只想一直在这里坐下去，闻下去。

恰在这时，女孩又说，旁边有间静室，如果在那儿打坐，会有更加美妙的感受。我一听，立刻去了。

那屋子果然幽静，且有暗香缥缈。墙上挂了佛像与字画，地上放了几个绣有莲花图案的蒲团。我去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诗人查干夫妇也笑吟吟进来，一齐落座。我向两位“同修”点头致意，而后微闭双目，两手相叠于丹田，摒除杂念让自己入静。

香味淡雅，满室氤氲。我感觉我的整个身心都被那香悄然熏透，变得撄宁而澄明。恍兮惚兮，我的一颗心也似乎成为炉鼎，中有沉香，香光庄严。

我将这“一瓣心香”，恭恭敬敬献给我所景仰的人与非人，献给三千大千世界……

恍惚之间，却被人唤醒，得知该走了。我睁眼起身，随众人离开，像那香气一样，来无所从，去无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