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纪实

有一种静默叫伤痛

□杜文娟

小时候,听爸爸唱一首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儿齐飞翔……”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首歌,悠扬的曲调、美丽的色彩。最令我向往的是歌中的场景,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后来,进了学校,背着橘红色的花书包,从蹦蹦跳跳到羞羞怯怯,才知道遥远的天边有一种地貌叫高原。高原上有雪山、草原、藏红花和洁白的羊群。

追随着这些文字,一次次来到高原。再后来,我到了青藏高原最西端一个叫阿里的高原,不但看到了高原的美景,还体会到了寒冷、孤独、雪崩和稀薄的空气,深深地理解了生的艰难、死的容易。

有一天,一个美妙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她叫刘兴秀,就职于中国农业科学院,曾两次援藏,历时5年。她在给我朗读她的《云天之冠》。这是她在援藏期间写出来的一本心灵感悟之书。她的声音是那样悦耳,情绪是那样饱满。她激情荡漾地朗读,我微笑着倾听。从太阳高挂在天空,到漆黑的夜晚降临,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朗读与倾听。从她声情并茂的诵读中,我知道了一个个故事。

在靠近喜马拉雅山的地方,一个小女孩等了她两天,为的是送给她一把嫩绿的豌豆角。在海拔5000米的札达山上,人家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说这里海拔高,羊肉一定很鲜美。两个小时以后,她果然吃到了香喷喷的手抓羊肉。从珠穆朗玛峰大本营下山途中,三辆车相撞,她险些丢命。撞车前两分钟,她刚刚把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来。如若不取,相机紧贴胸口,与车身剧烈撞击,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她幸免于难,但鼻子流血,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朗读自己撞车经历的时候,她依然很流畅,好像这些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她没有一点关系。而她读到才旺拉和尼玛拉的时候,停顿了好几次。一再给我解释,才旺拉和尼玛拉在阿里地区某单位工作,一位是领导,一位是农牧业方面的技术人员。她2003年去札达县和普兰县旅行时,才旺拉给她提供了车辆,他们三人同行。才旺拉40多岁,普兰县人,对当地情况非常熟悉。尼玛拉的老家在林芝,打算将来退休以后到拉萨生活。

她的一再停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不管是才旺拉还是尼玛拉,都不是一个藏族男人的全名,而是对朋友的昵称,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忽然,我看到了她眼镜片后面晶莹的泪光。她合上书本,伤心地对我说:“才旺拉去世了,大概2006年左右。拉萨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当时我惊讶极了,我想给他家人打电话,表示我的慰问,但没有打通。”

她说,才旺拉的死因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才旺拉的一个朋友的家人去世了,要送到神山冈仁波齐的天葬台天葬。朋友来跟他借车,才旺拉怕朋友对车况不熟悉,就主动陪同这位朋友出车。车还没到天葬台,运送尸体的车就翻了,才旺拉和朋友都死了。这一天,天葬台一下天葬了他们3个人。

她停在那里,把书放在膝盖上,我们两人安静的坐着,一言不发。这种静默只属于最好的朋友,只有与西藏神灵相通的人,才感应和触摸到彼此的忧伤。

2009年7月29日下午,我在中国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一间朝南的办公室里和副政委张毓育交谈。一位军官敲门进来,拿着一张纸,请张毓育签字。我从纸的背面隐隐约约看见了两个字,挽联。但是我不确定,待他签完字。我说,张副政委,我能看看这张纸吗?她把纸递给我,确实是一幅草拟的挽联。

张毓育说,这位战士上山刚半年,是一位新兵,19岁,老家在内地农村。5天前,一辆地方上的长途货车在219国道上翻车,司机卡在驾驶室出不来,希望部队援救。我们就派了几名战士执行任务。这位战士爬到驾驶室,用电锯切割车体,车厢的货物掉下来砸伤了战士的头部。当时战士只是头痛,没有特别反应,过了几个小时,就死了。政委说:“这种事故几乎每年都发生,阿里高原再苦再累,我都能承受,最忍受不住的是处理战友的后事。怕面对战友父母哭肿的脸庞。这位战士的父母接到电话,就从老家省会城市转乘飞机到拉萨,昨天已经从拉萨乘汽车往这边赶。再过两天他们就该到了,战士的遗体还在太平间躺着……”

张毓育沉默下来,我也沉默下来。很长时间,我们面对面,什么也没有说。

张科,是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的军医,也是“中国武警十大忠诚卫士”之一。在八大警种部队数万名官兵中,能荣获此项殊荣的寥寥无几。尽管如此,张科说起黄帅之死时,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2002年4月,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奉命挺进阿里,养护和保通新藏公路叶城到萨嘎段。他们的专业术语叫上勤。从叶城到阿里海拔一路飙升,路上遭遇暴风雪。张科是随队军医,和战友们一样,也出现了头痛脑涨等高原反应,但只能忍着,不能让战友们看出来,以免动摇军心。还没有到狮泉河镇,驾驶员黄帅因为长途驾驶,体力严重透支,出现感冒症状,他没有将病情告诉军医。感冒很快引起肺水肿,给他输液吸氧,作用不大,又出现脑水肿。

他陪同黄帅乘上卫生车,快速赶到狮泉河镇,住进医院抢救,病情依然没有得到控制。八支队领导将他的病情报告给武警总部,从兰州军区派来一架黑鹰直升机,要把黄帅和另外两名重病患者接到内地抢救。

飞机还没有飞越昆仑山,抵达神山下的狮泉河畔时,黄帅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张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而他,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他却没有能力挽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这让他每当想起就痛苦不堪。

黄帅才25岁,是一位新婚不久的新郎官,妻子刚有身孕。黄帅牺牲以后,按照他的遗愿,将遗体安葬在新疆叶城烈士陵园。那里也是新藏公路零公里处。

每次下山到叶城,张科都要去祭奠众多的战友。他说,他有愧于那些过早离开人世的战友,但又毫无办法,这种苦只有医生才能理解。他经常下牧区,到农村,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例,分析病情,找出规律,希望在高原病研究上有所突破。

也是一位年轻战士,非正常死亡。躺在太平间等父母来看最后一眼。战士的父母从四川老家千里迢迢赶到阿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战友们都去搀扶母亲。而那位父亲,自从见到儿子的遗体,就没有见他流一滴眼泪。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走到儿子的遗体前,揭开洁白的布单,仔细地看着儿子,然后举起右手,向儿子的脸上打去。一边打,一边狼一般地吼道——你有啥资格死在老子前头!

战士们去拉拽父亲,父亲踉踉跄跄向太平间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顺着门框滑下去。好不容易把父亲抢救过来,父亲的两只眼角,同时挂着两滴黏稠的血珠。那血珠黏稠得如同寒冬的蜂蜜,浓酽得化也化不开。40多岁的父母,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黑头发全部变成了白头发。

张科一字一句,缓慢地讲述,生怕我听不清楚,需要他重复。我知道,他是不愿意重复这些话的,万不得已,也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我理解他,就像他理解我一样。

听着这一个个故事,我感受到了一种静默的伤痛。我在静默一个个纯洁的灵魂。那些曾经鲜活得如同雪莲花一般的生命,匆匆而来,稍纵即逝。那些灵魂就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静默,是对他们最好的怀念、最好的超度。

2012-04-09 □杜文娟 1 1 文艺报 content33542.html 1 有一种静默叫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