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院

写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魏 微

魏微,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著有《姐姐和弟弟》《流年》《我的年代》《家道》等。

8年前,正是我写作的一个喷薄期,那时候,我写得很舒服,可以说是顺风顺水;那时候,我对万物都充满了感情,下午的阳光落在客厅里也会让我满心欢喜。不拘什么场合,只要愿意,我就能走进物体里,分不清哪个是外物,哪个是自己。就是说,那时我与生活保持着一种如胶似漆的关系,哪怕终日躲在一个小房子里,抬头看一眼窗外,世界就落在我心里。

这就是我对于生活的态度,有点唯心主义,它不是靠经历,而是靠感受;我很高兴自己曾有过这么一段善感的时期,那是我写作的最好的时期,我热衷于表达,迫切地想写出事物落进我眼里、而后折射进心里的各种层次复杂的过程,我总是想大声地说话,关于人,关于故乡和成长,关于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我渴望说出自己的陋见。

如今回望我多年前的文字,我的见解既不新鲜,也不独特,它之所以得到过一些朋友的错爱,可能是因为我的文字里能看得见感情,感情遮蔽了我写作所有的缺陷,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只有感情、激情、爱这样一些词语才是文学创作的原动力,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生活。

写作最神秘的一点是,在我年轻的时候,阅世未深,我却写出了我未曾经历的对于人生、人性的认识,直到今天,我仍认为有些认识精准而体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写的;而后来当我渐阅人世,人生的各种滋味整个把我兜住,形成翻江倒海之势的时候,我却再不愿写了,确切地说,我对说话已经丧失了热情。

这8年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的同龄人都有这种体会,正是这8年间,我们这代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中年。我像所有中年人一样,选择了沉默喑哑的生活,不知为什么,我有时觉得这种沉默很有尊严。

8年间,我经历了一个中年人所能经历的一切:空洞,虚无,焦灼,麻木,常常四顾茫茫,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也会觉得空空荡荡。我觉得自己是在忍受,也是在享受,人生的广阔细微从四面八方袭击我,我沉坠其中,有时想彻底地被它淹没,有时又想挣扎站起。

8年间,一些更广大、阔朗的东西走进了我的眼睛里,那就是对自身之外的物事的关注,千头万绪,愈理愈乱。年轻时以为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中年变得繁复无比,甚至对于写作,我也产生过怀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作,如果写作不跟人生发生关系,那还有什么意思?而这些年,我确实是活在比写作更辽阔的人生困扰里,而写作从来就是附带品。

感谢这些年来关心和督促我的所有朋友,他们是文学编辑、出版人、作家、评论家……似乎是,他们对我的写作负有一份责任,其实照我看来,人活到这个年岁,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又有什么关系?发不发表又有什么关系?出不出名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到了这个年纪,关于人生的来龙去脉,我们要想想清楚。有些朋友说,你正是因为想得太清楚了,才懒得动笔,其实恰恰相反,我是因为没想清楚,其后果就是,世界在我脑子里是一片一片的,没有形成一个整体,我难以获得写作的动力。

然而从前年开始,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一点动力,在编辑的催促之下,我写了《沿河村纪事》和《姐姐》,我对它们并不满意,然而它们对我却有意义,就像经过漫长的沉睡突然苏醒,看得见天光,听得见鸟叫,知道自己还活着,是这世界的一分子;知道自己还能思考,也有感情,呼吸微温,有人的热气。我感慨万千,同时告诫自己要保持平静。在写作的过程中,我重新找回了表达的热情,找回了语感,找回了对我笔下每一个汉字的热爱,我梳理了这8年来我的所思所想,觉得自己并没有浪费这8年,事实上,正是这8年来的艰难停顿,使我与真正的写作贴心贴肺。

去年,我获得“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我在感言中说,我这次意外获奖,与其说是因为具体的作品,不如说是因为作品之外某些抽象的文学因素,因为停顿,因为思量,因为人在人生和写作之间产生的种种犹疑痛苦。我以为,这也是文学创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个奖项与其说是奖给我个人,不如说是奖给已经沉默了将近10年、却仍在困惑的我们这一代人,我想评委借此奖项是要告诉大家,写作不单是码字,它也是精神,也是理想,也是痛苦,也是热爱。它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2012-04-11 □魏 微 1 1 文艺报 content33570.html 1 写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