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的《我的唐山》要向人们讲述的是“大唐江山”,这是港澳台以及海外华人对故土的怀想,这种怀想便凝聚为“唐山”,大陆民众到台湾,则被称为“唐山过台湾”。林那北的故事便由“唐山过台湾”生发出来,可以想象得到,这是一个沉甸甸的主题,但林那北的讲述却举重若轻,她把这个沉甸甸的主题包裹在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的下面。小说就是在一个缠绵而又惊世骇俗的爱情中开场的。县太爷朱墨轩纳了新妾曲普莲,招长兴堂戏班唱戏庆贺,没想到台上唱戏的陈浩年与台下观戏的曲普莲却一见钟情。这真是蔑视权势也蔑视道德的一见钟情,注定了将会是历经磨难。被朱墨轩投入大牢的曲普莲不得不跟随着陈浩月飘洋过海逃往台湾。当陈浩年获知这一切时,也就不顾一切地要追到台湾——故事由此开始而一发不可收拾,但我们收获的决不仅仅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果实,最终我发现,爱情不过是林那北打造的一条船只,一条引导我们“唐山过台湾”的船只。在到达彼岸的另一端,我们获得的是一种承诺,一种千年的庄重承诺。
细想想,陈浩年听说曲普莲去了台湾后一定要去台湾找她,其实并非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的一个承诺——是他的一个约会牵连了曲普莲,是他没有及时赶到约会的地点才让曲普莲的私情被发现,所以哪怕找到海角天涯,他也要找到曲普莲兑现自己的承诺。林那北塑造了一个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陈浩年。他要对曲普莲信守一个爱情的承诺。同样,他对夏本清也要信守承诺——信守一个职业的承诺。钱庄老板夏本清,因为儿子荣升为福建水师的二副,他要陈浩年开连台戏庆贺,“上谢神明,下慰祖先”。双方商定唱六场戏,但演到第四场,传来夏本清儿子在海战中殉身的消息,夏本清带着夫人匆匆赶往福州。戏唱不下去了,但陈浩年一定要等着夏本清回来,因为他答应了要唱六场,所以他不能走,哪怕怀着他孩子的老婆在台湾等着他,哪怕那么多的人来邀他演戏,哪怕他会被土匪掠走,“走就失信于人了”,他就是这样“一根筋地守信践约”。甚至,他面对给他和曲普莲制造了灾难的仇人朱墨轩也要信守着一个承诺,虽然这个承诺来得那么的不心甘情愿,为了救曲普莲和陈浩月,他答应了朱墨轩的连唱十场戏,明知这是朱墨轩想用这种方式坏了他的嗓子,但他仍然坚持“答应了就得唱”。
小说中的一个个人物仿佛都是为了各自的承诺而奔波。哪怕这个承诺只是心底的承诺,也要托付给生命。比如曲普圣,他与陈浩年有着兄弟情谊,在陈浩年遭到劫匪的危险时,他必须救出陈浩年,这是他对陈浩年的兄弟般的承诺,这个承诺是用他的生命来抵押的,因此当他看到陈浩年平安地下了山后,便毅然地从百米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比如长兴堂戏班的班主丁范忠,因为他曾在陈浩年的母亲面前承诺过,不会让陈浩年出事的,所以无论陈浩年遇到什么灾,惹了什么祸,他都会第一个站出来担当。因为有了承诺,就有了担当。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敢于担当的人物。陈浩月为了哥哥担当罪名,关进了牢狱也没有半点怨悔。林那北似乎在告诉人们,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就会有着自己的担当,难得的是,一个人能否明白自己的担当是什么,能否勇敢地担当起来。林那北所写的人物都是敢于担当的人物。她从爱情故事入手,那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有着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然而一旦为了一个承诺而要担当起责任时,一切恨一切仇仿佛都可以消弥。在读到陈浩年为了保护朱墨轩而挨了弟弟陈浩月的一刀时,开始真有点难以理解,朱墨轩不是他们兄弟俩的仇人吗?朱墨轩不是正用阴险的办法要坏陈浩年的嗓子吗?陈浩年却要舍身救他。但陈浩年用淡淡的口气回答了我的疑问:“我答应他唱十场,既然答应了,我怎么能再违约?这一辈子违过一次,仅一次,就已经这样万劫不复……”反过来看,朱墨轩要到台湾来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放不下一个对曲普莲的承诺:他始终把曲普莲视为自己的爱妾,他的命也是在曲普莲父亲的精心疗治下起死回生的,承诺里又增添了一份对她父亲的感谢。
九九归一,都因为人们心中萦绕着一个最大的承诺:关于大唐江山的承诺。什么叫大唐江山,在我看来,大唐江山就是我们祖先对后辈的承诺,就是一个民族对它的子民的承诺,这个承诺许了千年之久,一直没有改变,因此一代又一代流落在台湾以及海外的人,心中总有一个“我的唐山”存在。因为有了这个承诺,漂泊在外的人就有了根,就有了安放灵魂的故土。这样看来,“大唐江山”也是漂泊者对故土的承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是这棵大树的一片树叶,都会落到“我的唐山”。这个承诺是用大爱来兑现的。小说看上去讲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而且爱与爱相互纠缠,但一点也不关风花雪月,也不是耳鬓厮磨、浅吟低唱,就因为这些爱情故事最终都指向关乎“我的唐山”的大爱。林那北用一个美丽的想象诠释了这个大爱:台湾岛本来是拴在大陆石柱上的,突然石柱断了,台湾岛会被大鲨鱼拖走,岛上的人吃下杨梅,变成钉子,就把台湾岛钉住了。岛上共有64个人,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钉子,就成为了现在的澎湖64个岛屿。其实何止64颗钉子,林那北在小说中就是把每一个人物都当成一颗钉子来讲述的,无论他们的性格是温柔还是刚烈,他们为了“我的唐山”都会成为一颗坚硬的钉子。林那北要表达的也许就是:“我的唐山”是钉在我们每一个人心底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