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耀眼而明亮,泰晤士河的周边看不到任何杂物,高大的树篱上小小的花蕾正开出玫瑰似的花朵,闪着铜绿般的色泽,乌鸦和海鸥此伏彼起,互相和鸣,令人着迷。3月的风,夹带着细碎的潮湿,拂过我裸露的手臂和脸庞。阳光从梧桐树间流下来,在河边的草地上弄出奇形怪状的图案,脚下的土地也被太阳照得有点热,那一丝丝的暖流徐徐上升,透过车窗的玻璃,充满了我的车子。到处弥漫着春天的味道,这种味道始终感染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走到河边。尽管周边很闹,可是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热烈。
我爱这里。或许,没有人相信,一个在异乡长大的人,会爱上泰晤士河,但我实在爱这里。因为她的粗犷与阳刚、博大和辽远,跟穿过我家门口的黄河一样。小时候,父亲常带着我到黄河边,在河边的杨树林里一待就是一天。那时,我们聊的全是黄河,河上的风、河上的阳光、河上的小船。那时我在黄河边涂鸦,长大了就在泰晤士河边涂鸦,绘画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此时,我就在涂鸦,在泰晤士河边,满地的画笔,满地的颜料。或画或描,一笔一线,这些横七竖八的色彩躺在我的画板上,一会儿是黄河一会儿是泰晤士河,无论是哪一条河流都经过我的人生。我时常感觉自己走进冰冷的河水中,而这些河流全是五颜六色的线条,我就这样迷茫地穿行在水流线里,在它的怀抱中一点一点地沉没。
站在岸上挥毫,湿湿的风将我的头发吹乱。鱼儿从清冽的水中探出头来,摇着细碎零星的水泡。几艘快艇匍匐在河面上,从身边呼啸而过。一浪推卷着一浪的余音,没有间歇地擂在我的画布上。一些飞起的小水花,凉凉地溅了我一头一脸。每当大船经过,岸在轻轻战栗,那声音仿佛是从大地深腹沉闷地反弹了回来,在我的耳膜里飞奔,让我想起黄河的浪涛声。
我的家乡在黄河源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远远就能听见黄河低沉的吼叫,像远方隐隐滚来的雷声。每当周末,我和伙伴们便迫不及待地迎着那涛声奔去。那喧嚣,也急切切朝我的耳鼓涌了过来。我们和浪花玩捉迷藏,等着浪花跳起来咬我们的脚趾头,等着捉被浪冲到沙滩上的小黄鱼,等着看河面上的水流随着风儿变成奇奇怪怪的图形。一会儿像飘过小雨后的云层,若隐若现;一会儿像画家笔下的梯田,高高低低;一会儿又是爷爷种植的小白杨,手舞足蹈。玩累了就安然躺在地上睡去。就连柔柔的柳树都打着盹儿,花丛中的蝴蝶也藏起来了,怕是吵醒我的伙伴。高空中的太阳和着洒在岸上的金色,都十分迷蒙。四周一片寂静,不时有火车从三里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黄河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河滩上传来轻轻的鼾声,一只鹰展翅从河面上掠过。
我从漠北草原跑到南国都市,又从南国都市跑到英伦。我常站在泰晤士河边,感觉她的恣肆、狂放、恢弘和雄浑。她是富有灵性的,面对她,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3月的阳光照下来,映着河面,猛然发现自己在一片金色中,身上备感温暖。雪白的梨花在春风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像有许多精灵附着似的。玉兰树的花瓣也在阳光下伸着腰肢,看着这些,自己似乎是花香一般溶化在堇色的春日里。我惊喜,画布上低低的云层下,海鸥的身影擦着河面。深深浅浅的线条,似是千万条藤蔓缠绕着我的血脉和躯体,任凭我的思念牵着英伦的季节奔跑。每一个画面,都有黄河,都有泰晤士河,那堆积着浪花的故事,不断勾起我儿时的梦境,窗外传来歌谣,似是母亲轻轻哼着花儿,那声音一点一点穿透我疲倦的步履。黄河,给我的童年涂满色彩,已成为我生命中兀自不动的永恒,我感激她给我的这份狂野和激情。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个羞怯、任性、敏感的自己,我甚至看见自己热烈地沉湎于河流的灵魂。
太阳越来越暖和。湛蓝湛蓝的天空上,海鸥来来回回在盘旋。泰晤士河在很久以前也许是大海吧,要不在经历了这么多沧桑之后,它又怎么能保持这一成不变的博大胸怀呢?它的两旁是有着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建筑——象征胜利的纳尔逊海军统帅雕像栩栩如生,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葬着众多伟人,圣保罗大教堂里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宝贝,还有曾经见证过英国历史上黑暗时期的伦敦塔和桥面可以升降的伦敦塔桥等,每一幢建筑都是艺术的杰作。它们跟泰晤士河一样历经沧桑,但仍然保持着固有的模样。泰晤士河流经之处,都是英国文化精华所在。泰晤士河哺育了灿烂的英格兰文明。它穿越伦敦市中心,使伦敦成为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一大良港。它的入海口隔北海与欧洲大陆的莱茵河口遥遥相对,向欧洲最富饶的地区打开了一条直接航运的通道。难怪英国政治家约翰·伯恩斯曾说:“泰晤士河是一部流动的历史。”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河面,还有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一些琐碎的烦恼飘逝殆尽,换来一种难得的平静和少有的勇气。
远处传来大本钟的敲钟声,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映红了泰晤士河。太阳一点点从美丽的天空中往下沉,留下一道柔和的花一般的蓝色,而河附近的天空一片通红,仿佛所有的火都汇集在那里,河面被映衬得明净湛蓝。风吹来,潮潮地湿湿地落在我的头发上。一列火车爬过伦敦大桥,泰晤士河在暮色中变成了金黄色。回家的路上,我从车窗里凝望城市的灯光,它们密密麻麻地散落在泰晤士河上,汇成一片光海。
小时候我阅读黄河,长大后我阅读泰晤士河,无论是黄河还是泰晤士河,都用色彩诠释我生命的誓言。河醒着,心醒着,或在黄河,或在泰晤士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