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村 纲

□乔忠延

村纲是树,是古老的树。在云丘山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村庄不管大和小,都有村纲。

头一回走进云丘山中的黄家峪,我看到一棵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树。树干空成了一个洞,惟有粗糙厚实的树皮沧桑为坚硬的支撑,顶起头上的枝杈。树皮竭尽全力也无法供养众多的枝杈,地上横陈的四五根枯枝,明显是从树身上掉下来的。断枝枯干得早已松脆,稍一碰就会碎开,是烧火的好木柴。要是在我那一马平川的家乡,早就成为炉膛里的一缕炊烟。可是,为啥这儿的枯枝躺在地上也没有人捡拾?见我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陪同的乡土学者阎玉宁先生说:这是村纲。

村纲?我不明白是啥意思。阎先生赶紧解释,树木古老了,就成为神物,村民们供奉祭祀,顶礼膜拜,谁还敢烧毁它呢!我问他“村纲”该如何写?他说,别看村民常这样挂在嘴上,还真没有人能写出来。

我略一沉思,对他说应是:村纲。

我这样说不是自己有多高明,是我凑巧研究过与云丘山水土相连的家乡方言。村人每有红白之事,都要早面午席招待乡邻。早起吃面简单,不问老小随便围桌一坐即可。午间坐席不这么自由,讲究个尊卑有序,坐在上座的或是年迈的老人,或者是村上的头目,众人尊称“上纲”。上纲,我从童年就常听常说,及至年过不惑却仍然大惑难解。为此,我不止一次打听这“上纲”如何书写,但就是没人说得清楚,我只好自己琢磨。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三纲五常。想到三纲五常也就明白了上纲的纲就应该是这个“纲”字。这实在是因为我们这个国度的历史太久远,久远得凡事都会有前因后果,凡事都讲究长幼有别,即使就餐的饭桌上也不例外。在朝堂君为臣之纲,在家里夫为妻之纲,在父子父为子之纲,在饭桌上就只有德高望重者来执掌这个纲。

纲,是领头,或头领。村纲,就是村人敬奉的头领、神明。

那么,村人为什么会把古树尊为执掌生死命运的神明?细一想,这是一个比古树还古老的话题。话题古老到当初我们的先祖住在树上的遥远年代。先祖住在树上,不一定会被人类学家认可,但是,至少早先有人在树上住过。我知道巢父就是一位。巢父是在帝尧时期,晚年的帝尧想把天下让给名士许由掌管,许由不受,还说帝尧的俗话污染了他雅洁的耳朵。于是,便跑到颖水河边洗涮耳朵,洗过回头上岸恰巧碰见一个牵着牛犊饮水的熟人。这人听他一说,牵着牛犊转身就走,他怕许由洗过耳朵的河水污染了他的牛犊。这事是真是假不必细究,关键在于这人名叫巢父。巢父当然是以巢为家的人,巢当然是搭在树上的。所以,说先祖曾有人住在树上大抵不是妄言。

退一步说,即使先祖根本没有在树上住过,也无法否认人和树的密切关系。早先,凡是有土的地方都是茂密的树林。树林是大地的衣冠,也是人类的家园。人,哪怕那个时候不叫人,叫做黑猩猩,叫做类人猿,都吃住在树林里面。若不是神农氏开启了播种五谷,若不是刀耕火种毁坏了遍地的林木,至今也许我们还在林子里与树木相依为命。

后来,人们虽然走出树林,在平川搭建屋舍,可精神世界里仍然没有摆脱对树木的浓情和依赖。最能体现这浓情和依赖的是建木。建木高大粗壮,根深叶茂。神话里说,伏羲、女娲,以及黄帝、炎帝,这些非凡的先祖都能够从建木攀援而上去见天神。再将天神的旨意带回人间,传给天下。建木就是登天的高梯。说穿了,其实人们对天梯的尊崇就是对树木的尊崇。

对树木的尊崇,何尝不是我们从先祖的骨血里带来的?他们披着树叶追赶着隐匿在林木间的禽兽果腹充饥时,他们蜷缩着肢体在树冠下度过一个又一个暗夜时,树木的伟岸形象就投递进心胸,并由此流淌进一代一代的血脉。无独有偶,又一个比天梯建木还有趣的神话诞生了,这就是扶桑。扶桑与建木同样高大茂盛,所不同的是建木生在高山,而扶桑长在东海。树木长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就够神奇了,更为神奇的是,扶桑树上栖息的不是鸟雀,不是凤凰,竟是东方天帝的儿子——十个太阳宝宝。每天由一个宝宝上天给人世照亮,也就有一轮鲜亮的太阳普照大地。树下是人的家园,树梢是太阳的屋宇,足见树木是何等的神圣!

这神圣,无疑是住在乡村、住在山庄的人们创造的。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与树木息息相关。烧火做饭的柴火是树梢,耕锄的把柄是树枝,栖身的屋舍顶冠是树干,家里的用具几乎无一不是木头制做的。树木对人的恩赐,众口交颂,渐渐成为千古流传的神话。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并不黑白分明,多数混沌得难以理清。人们一边颂扬着树木,一边砍伐着树木。天长日久,庇佑人们的树木几乎要被人们砍光了。忽有一日,人们发现了这并不深奥的道理,那往昔满山满坡郁郁葱葱的树木不见了,绿油油的山峰沦为一个个荒秃秃的光头。这没有惊醒人们,惊醒人们的是一声炸雷和一场暴雨。据说这炸雷和暴雨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早到了明代,有人还说是元代。是什么时代不重要,重要的是炸雷带着暴雨倾倒下满山的洪水,沟里坡里,到处横流。那架势应该是肆虐,所过处拔出小草,冲倒小树,还把一座山头也摧移出好远。山腰的窑洞、屋舍十有六七都倒塌了,遮风挡寒的住所顷刻变成永久的坟墓。

那一回,侥幸活着的人们无不感恩大树。他们的窑洞和屋舍不塌、不倒,全凭大树支撑。大树用自己的深根耸立着自己的肢体,也死死钉牢了山丘。山丘无法游移,人们的窑洞和屋舍也才能坚如磐石。炸雷和暴雨惊醒了人们,众生突然醒悟树木才是庇佑自己的真正神灵。风停雨歇,高大的树下跪下一片山民。

是不是从那时起大树就享有了村纲的美誉?在云丘山中走访,一时找不到真凭实据。

所能打听到的是,一棵棵古树挺立于今,不是九死一生,就是死里逃生。摧折肆虐树木的不是风雨,而是众生,人为的砍伐才是灭顶之灾。那一年汾河、黄河都成了运载木头的通道,云丘山的树木成为建造皇宫的木材。皇帝降旨,谁敢不从?绿葱葱的山峦光秃了一处又一处。皇家的砍伐自然不足以将树木摧折殆尽,问题在于皇帝的旨令惹疯了山民。他老儿砍掉白砍,咱砍倒卖出去是钱,为啥不砍?砍了白砍,不砍白不砍,为啥咱不砍?皇家划破的伤口越撕越大,县衙的禁令丝毫堵不住砍山的烈风,一棵棵伟岸之躯相继倒地,云丘山就要沦为荒山秃岭。

终归这幕悲剧没有上演。那些至今还挺立着的树木能够侥幸存活,最应当感谢的是一位知县。不过,知县没有再发告示,颁禁令,而是给山神庙悬挂上一副楹联,联曰:

伐吾树木吾无语

伤汝性命汝难逃

挂这副楹联的手法很巧,知县说这是山神对自己的梦语;挂这副楹联的声势很大,敲锣打鼓,唱戏献艺,喧闹的山庄窝铺无人不知。此后,砍山的烈风熹微了,只有个别狂徒还在妄为。他们奉行的逻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心里也就没有把山神当回事。天黑风寂的暗夜,仍有人把手中的利斧对准挺立的大树,一下,两下,大树摇着,抖着……钉牢大地庇佑众生的生灵却无法逃遁他呵护过的生命对他的戕害,倒下,似乎是铁定的。然而,结果却超出我们的预料。倒下的不是大树,而是胆大妄为的狂徒。他们不是被枝杈砸死,就是跌下山崖摔得死无完尸。

山神显灵了!

真真是伤汝性命汝难逃!消息如山风吹遍山庄窝铺,谁人还敢再来赌自个的身家性命?

古树变为神树,神树安生了……

此后,再没有人敢来砍这神树,它们也才能从古代悄然生长到今天,生长出满山的葱茏。咀嚼这往事,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山神去捉拿砍树的歹人,是做贼心虚,本来就战战兢兢,再想起那伤汝性命汝难逃的联语,可能会把梢头的风声当成显灵的神语。慌乱之中不摔死,也会砍伤自己。了解到往事我不由得为县令的精明叫好,他那副直白而又神秘的楹联简直就是最早的森林保护法。神秘是不是能滋生良知?我不敢断定,但可以肯定地说,神秘能够框束歹毒。当然,我也为人心的愚暗难过,明明知道树木是庇佑自己的生灵,却为了不比他人少得一份利益而肆意毁林。正当的禁令如过眼的云雾,虚无的山神却震慑着他们的神魂。正是这虚幻的神灵威风呵护了满山的林木,也呵护了云丘山村寨窝铺的古树。日子长久了,那些古树,不论是槐树,还是楸树,抑或是椿树,一律都成为农人礼敬的村纲。

我蓦然觉得村纲这说法,就生成在知县悬挂楹联的鼓乐声中。

村纲的尊称到底始于何时,我四处打听也难以考证清楚。清楚明白的只是山民们对古树真心诚意的尊崇。别说逢年过节,即使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都香火袅袅。跪拜礼敬后,他们虔诚地将一条红绳拴在树梢,而且,拴得越高越好。那是将自己与家人的命运紧紧维系在神灵那里,祈盼圣明的村纲高瞻自己,荫庇全家,也荫庇子子孙孙生活下去,活得还要红红火火。

2012-04-27 □乔忠延 1 1 文艺报 content33870.html 1 村 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