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离开我已经30年了,无论岁月如何走远,一种情结总萦怀不散。我早就想给家婆写点文字,这事一直纠结于心,但似乎总是捕捉不到灵感。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家婆呵护下成长。血缘上是家婆,实则尽了母亲和启蒙教育的责任。忆念家婆的慈爱,而今生已无法回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愧疚与自责总折磨着我。多少次在梦中我看到她用半瘫的身体,艰难地挪动身躯不停地劳作,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故乡的老屋依然在风雨之中,放在屋角的家婆曾作拐杖用的凳子已落满了浮尘,每每想到为儿女、孙辈劳作了一生的家婆,我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家婆是苦命的人。她1906年5月17日出生在四川盆地东部的璧山县丁家坳一个殷实之家。4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同年丧母,父亲长年在外经商,继母时常嫌弃她,是在大舅婆(家婆的大嫂)关照下长大的。从小缺少母爱的家婆养成了坚毅的性格。她17岁出嫁到邓姓的绅粮家,27岁丧夫。生育了6个孩子,全部夭折,按传统守孝3年后改嫁我外公,30岁时生了我舅舅,38岁时生了我母亲。我母亲两岁多时外公去世了。在那旧时代,妇女是没有地位的,但家婆担负起了养育儿女的重任,她用自己的倔强、智慧和辛劳将舅舅和阿妈抚育成人,让兄妹俩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家婆是一个慈爱善良的人,我出生后就在家婆身边。到了夏天,家婆总是把我搂在怀里,一边用蒲扇给我送凉爽,一边低声哼唱着《儿女经》《三字经》,我在家婆的咏唱声中入眠。到五六岁,家婆也讲一些故事给我听,讲得最多的是《说岳全传》。在我七八岁时,她就教我背《增广贤文》《声律启蒙》等。“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家对国,武对文,四辅对三军”。没书本,她背诵一句我学一句,久而久之,兴趣渐浓。虽然幼年的我不解其意,甚至有些字还不认识,但那整齐的句子,和谐的韵律就像一粒粒种子,播撒在了我童年的心中。
家婆的慈爱中也有威严。1972年,我上小学。童年惟一的乐趣就是在镇上看连环画。周末的一天,同班的王姓同学和我一起去了连环画书店。当时分两种,厚一点的、古典内容的看一遍2分钱,其余的均1分钱。我俩身上各自只有5分钱,因那书摊的主人是高度近视,我们俩选择了紧挨房角的地方坐在一起,不断地偷着交换看。回家后,我得意地把在书摊店与同学如何耍小聪明的事讲给了家婆听,没想到,家婆的神情一下子就严厉了,问我:“你认为做得对吗?”又问:“你们交换看了几本?”
我忐忑地回答:“3本。”
“那好,明早我带你去把3本的钱补上。”家婆坚定地说,她又补充说了一句,“从小要养成好品质。”
第二天,家婆带我去了书店,补上了我本应给的费用6分钱……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几十年了,它一直烙在我的心中。
从小学到中学,我经历了20多位教师,也有对我影响大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家婆。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了一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宽恕人、体谅人,如果我能坚持终身学习,我都得感谢我慈母一样的家婆。
当我上小学时,正值“文革”高潮。舅舅被打成台湾特务嫌疑,长期被关押,办学习班,吃饭也要送去。我8岁那年,家婆得了一场重病,右边半个身子突然瘫了。即使那样,他们也不允许舅舅回家探望。当我放学回家时,家婆总是强撑着她那半瘫的身体,为我做饭。她煮的红薯片,虽然油水很少,但吃起来可口,至今香留舌根。我1976年初中毕业后,虽然我的考试成绩是全校第一,但由于户口在舅舅、家婆名下,成分不好,就被拒之于校门外了。为了让我能重返学校,家婆四处托人设法,严厉地呵斥催促我父母想法让我继续学习。在农村干了一年农活后,我去了一个邻乡办的农业中学,一个“五·七”高中班插班。家婆把我叫到她床前,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张叠成方形的手巾,她小心地将手巾打开,用颤抖的手把仅有的10元钱递给我,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那年我12岁,接过家婆的钱,泪水直往下淌,回答说:“我知道。”世界上永恒的、最打动人心的是发自心底的真情。家婆的教诲、慈爱总是我人生旅途上一盏不灭的明灯。
17岁那年,我选择了参军,临别时,全家照了一张合影,而家婆坚持不参加,她是旧时代过来的人,以前许多拉壮丁去当兵的人几乎再也没回故乡,她认为,当兵就是踏上不归路。怀着惜别之情,我离开了养育我17年的家婆,一路风尘到军营,没有留下一张合影照,没有叙说别离情。后来阿妈来信说,家婆很长时间都喊着我的名字,拖着带病的身体牵挂我,好几天吃不下饭。
我参军的第二年7月,家婆病情加重去世了。几个月后我才收到阿妈的来信,泪眼滂沱的我住进了部队的卫生院,从此,我的人生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许多年后,我在家婆长眠的地方修建了花园,让劳作一生的她,也可在鲜花与绿荫里安息。我在家婆修葺一新的墓碑前刻下《怀念家婆》这首诗:
经年多坎坷,羸弱度余生。/尊老怀谦敬,相夫抱朴诚。/淑贤名梓里,惠育着亲明。/家婆春晖永,书碑勒此铭。
舅舅终身未娶,家婆把对孙辈的爱倾注在了我们兄妹身上,特别是我,从襁褓至17岁从未离开她。家婆不把爱表露在外面。她慈祥地看着我成长,一个人默默地吞下家中所有的累,守护着所有人的梦。她像家乡田间地头边那些无名的小草,默默地经风沐雨,朴实坚强。也许正因为家婆不形于色、潜移默化的爱,才使我和弟妹们同样感到,在失去了她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拥有着那永恒的爱。有了家婆,我的童年就感悟到生命的色彩和世界的温暖,在我生命帆船的桅顶上,永远飘扬着家婆的祝福和叮咛。
今年的清明节,我带上弟妹、儿女,带上香烛冥币,捧着素洁的玉兰花,带着一颗愧疚的心,又来到了家婆的墓前。17年教养深恩的往事再次像潮水一样涌向心头,站在家婆墓前,我虔诚地点上两炷香,伴着袅袅香烟。我的神思又回到了40年前和家婆在一起的日子。大约在6岁时,我刚上小学不久。每逢周末,家婆总要为我煮上一个鸡蛋,然后拿出一本外公留下的斑驳的颜体字帖,把草纸折成有暗线的方格(那穷困的年代,根本不可能用宣纸的),每张纸约四开大,折成20个方格。我练字时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握笔的手中临摹,手腕悬空。每次写完5张纸,鸡蛋不掉下来,那香美的鸡蛋才可享用。有时家婆也站在一旁看上一会儿。写好字后点评工作就交给下班回家的舅舅。这样的时光有两年左右,直到家婆患了偏瘫。而今走向社会,我写的字有时还可示人,全仗家婆那用心良苦、饱含深情的煮鸡蛋啊。
家婆是一部书,一部没有华丽词藻只有真诚关爱的书,一部没有曲折悬念却默默奉献的书,一部平平淡淡却感人肺腑的书。家婆十七年如一日的慈爱为我的童年和少年遮风挡雨,撑开一片湛蓝的晴天。
就像蓝天之于白云,就像高山之于泉源,就像阳光、大地之于万物,那种无声的爱摸不到,却能够时刻感受得到。
在梦里,家婆一如既往地生活在我的身旁,一如既往地爱我、疼我。我知道,家婆是舍不得离开她最最疼爱的外甥的,可我也知道,家婆已永远离开了我,到了另一个永远与我无法沟通的世界。没有家婆庇护是何等的悲哀,没有依靠,没有温暖,没有安全感。我像一叶孤寂的扁舟,想寻求一个避风的港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晚风摇曳,树影婆娑,天际边洒过一阵美丽的流星雨。流星雨过后,我仰望苍穹,那满天的星星中有一颗特别明亮,那也许是我魂牵梦萦的家婆,她还是在那九天之上注视我不断求变抗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