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而作家,则是在牢笼里苦苦挣扎的那一个。举步皆是樊篱,坚硬而冰冷。只有那些具有足够勇气和力量的人,才可能有机会冲决而出。
不同于我们习见的关于爱情的书写,安勇的短篇小说《青苔》(《山花》2012年第5期)展示了难得的眼光、洞见、勇气和才华,令人惊喜。30多岁的漂亮女人莫丽雅筹划已久的幸福生活,竟然要毁于一个傻子之手。万般无奈之际,莫莉雅不得不铤而走险。傻子小顾的一片痴心纯净澄澈;相形之下,心智健全的正常人的所谓“爱情”,便由于心机曲折、城府深隐而蒙上了世俗的灰尘。在这场“爱情保卫战”中,究竟谁是最后的赢家?莫丽雅的爱情,可谓煞费苦心,她分明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在生活这场大戏中念唱坐打。粉白黛绿的容颜,长袖善舞的姿态,顾盼之间,令人真假莫辨。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不再年轻的莫丽雅决计要在这似水流年中抓住些什么。抓住老秦,也就抓住了未来之门的把手,安稳地、确定地、轻轻地一推,便是锦绣人生——这是莫丽雅的人生哲学。为了自己,为了儿子,这似乎也无可厚非。然而,吊诡的是,莫丽雅偏偏遭遇了小顾。小顾是个傻子。傻子意味着心智缺失,意味着简单,意味着执拗,意味着不谙世事,即如他那经典的目光,直通通的、本能的,不懂得隐藏和迂回,毫无伪装和矫饰。从这个意义上,傻子的爱情显得纯粹、透明、率真、赤诚、热烈,似乎更与爱情的本义相合。然而,傻子最终死了。湖边那湿滑的青苔,充当了莫丽雅无辜的同谋。傻子为了爱情,祭献了年轻的生命。或许,这个结局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爱情命运的某种隐喻?
短篇小说的难度和魅力在于,由于容量所限,容不得有丝毫的懈怠和旁骛。《青苔》在有限的篇幅之内,精彩演绎了一组耐人寻味的关系:莫丽雅与老秦、莫丽雅与傻子、老秦与傻子。莫丽雅的机关算尽,老秦的重重机心,恰与一个傻子遭逢。作者把细腻的笔触伸向人物内心,伸向人性角落的幽微之处,展现了人心复杂的欲念和渴望。作者在这种种关系的纠结缠绕之间从容裕如,往往寥寥数笔,人物便栩栩如在眼前。
小说跳出了同类题材作品的窠臼,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生机勃勃的经验细节和生活图景,还提供了丰富而新鲜的精神体验和心灵世界,从而重新为文学王国“立法”——而这些,恰是当下小说创作中所匮乏的。普遍意义上,当下小说似乎面临着模式化和类型化问题。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成长背景、不同知识教养的作者,笔下的作品似乎经过预先共谋,往往如出一辙。譬如,写矿工多是兄弟二人之一遇难, 其妻易嫁手足;写谍战常令兄弟二人走革命殊途,不共戴天;写婚姻必涉婚外情;写底层惯见苦难叙事;乡村似乎常常是田园牧歌,城市则往往是罪恶的渊薮;官场到处是勾心斗角;大学则多见学术腐败斯文扫地……我们在经验的丛林中茫然失措,似乎到处都张贴着“公共想象”的标签,铭刻着“公共价值”的烙印。苍白、平庸、虚假、格式化、平面化、简化、粗鄙化……这是一种失去了叙事难度的写作。
作家们娴熟而流畅地进行着经验的复制,在巨大的写作惯性和想象惰性的小径上越滑越远。世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成不变的荒芜的沙漠,而水草丰美的绿洲、驼铃、孤烟、落日、飞鸟、云霞……他们不是看不见,而是丧失了发现的能力,丧失了发现的热情和勇气。这样的小说,即便技术上再熟极而流,亦当属平庸无力之作。然而,在这个常识遭遇漠视的时代,我们有必要郑重重申,优秀的作品必定由作家的血肉写就。其间必有作家的热血奔流和泪水飞溅,携带着作家本人的心灵温度,濡染了作家身体和精神的气息。作家必须建立起个人看待世界的独特眼光,对所置身的生活拥有独特的发现,必须有能力在精神世界中标下崭新的刻度,必须不断地提供新的审美经验,以文学的方式,为人类的生存境遇提供血与肉的证词。
有人说,短篇小说是要仰仗奇情的。这话真是对极。这奇情的偶得,不仅考验作家长期的积淀和修炼,更考验作家的勇气、见识、野心、才华以及精神的重量。困守牢笼的时候,也是积蓄力量的时候,以求不断地突围,不断地冲决,不断地探索。新的“法则”,同时也构成新的牢笼,然而,凡墙皆是门,只有纵身一跃,方有可能的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