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是河北籍的作家,说来很是亲切。他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多年,近年转型成人文学创作,两个领域均有建树,评论界颇多赞誉。小说集《地下室里的猫》收录了张玉清的11篇儿童文学作品。
小说集《地下室里的猫》囊括了张玉清的多种题材作品,校园生活、青春成长、科幻,以及追忆童年的系列小说。作品的好看之处,我归结有三。其一是故事构思的精巧,取材平常却立意深远。看似简单、平常的故事经作家的笔端叙述出来,便有了独特的味道和非同一般的传达力量。其中,短篇小说《地下室里的猫》曾荣获《人民文学》2010年度优秀作品奖。
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小区的地下室里进了一只猫,小姑娘听到了猫的惨叫,告诉妈妈一定要把猫救出来。妈妈最终没能救出那只猫,可怜的猫死在了地下室。小姑娘因此有了幻听,她一走近地下室就听到猫叫。妈妈求助于心理门诊的博士专家。专家让小姑娘的父母拿录音机录下和死去的猫一样的猫叫声,每天让小姑娘听。小姑娘的父母尝试抓猫无果,便从宠物市场买来一只猫,把它扔进了地下室……几个月后,该地下室业主易人,新主人入住打扫卫生,发现了两张干瘪的猫皮,小姑娘恰好经过,她看了一眼猫皮,头也不回地上学去了。
小区的地下室里跑进去猫,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然而作家却据此创作出给人颇多回味和思考的故事。小姑娘从表面上看,一切恢复正常。可她的心,她曾经善良、悲悯的心不在了。她麻木得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铁锹上的猫皮”,“头也不回地骑上车子上学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比幻听可怕得多、也不大容易医治好的病。死去的两只猫,第一只是个意外,第二只却是小姑娘父母以爱之名义的蓄意谋杀。第一只猫被困地下室,小姑娘的妈妈还积极地想办法营救,可当女儿的身体和前程与猫发生冲突的时候,猫的死活便不那么重要了。博士专家给出的药方和小姑娘父母买一只猫扔进地下室的做法极具讽刺意味。父母为了孩子,有什么事不可以做?不禁想到鲁迅的作品《药》里,康大叔对华老栓一家说: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张玉清在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让我们看到社会、家庭,乃至每个人心中隐藏在角落里不便于言说的尴尬和丑陋。在这样一个普遍的现实下,每一个读到这篇作品的人都心有所憾。
本书的看点之二,作家的青春成长题材作品中对少女心理的细腻描摹和刻画。我一直为此好奇,男作家怎么能对少女心理有如此精准的把握呢?还曾就此请教过张玉清,可惜他不曾透露给我他的创作秘笈。大概作家都有这样的本领吧,对生活细致观察,对人物细腻揣测。
《朋友》讲的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故事。文中的主人公雅丽和安小菲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成绩总在班里排第一、第二。她们的共同志向是考入市重点高中。可是安小菲处处都比雅丽强,雅丽的心里不舒服。中考那天早晨,安小菲把眼镜落在考场外,雅丽出于私念没有提醒她。这个错误导致安小菲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人生轨迹从此改变。
《朋友》让我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和朋友,虽没有那样刻骨铭心的跌宕故事,但是女孩子之间的小心思和由嫉妒引起的小烦恼还是记忆犹新。且看小说中张玉清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摹:“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朋友。”主人公雅丽感觉安小菲“……永远压着我,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让我屈居第二,就是其他各个方面,她也都挡在我的前面”,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又时常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非要在她的身上找到一点不如我的地方,只有一样,那就是她的眼睛不如我好。她是近视,我不是”。在中考那一天早上,“我瞥见了她摘下放在那里的眼镜,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理,我却闭一下嘴,把到了嗓子眼的提醒的话咽了下去”。安小菲在考试即将开始时发现落下了眼镜,她冲出考场去拿眼镜,由于违反了考场纪律,当场考试被记0分。“我无法说出我的内心里是多么后悔,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弄得这样糟,当时在我的意识里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没了眼镜她的成绩会受到影响,我的成绩就有希望超过她”。多年后,在小商品城,雅丽远远地看到了安小菲,她“再也没有了从前那高雅的气度,周身上下是那种十足的俗气”,她“不知为何向这边甩过来脸”,雅丽怕被看到,“倏地低下了头,再不敢逗留扭身就走”,“我不敢回头看一看,我仍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跟着我,我摆脱不掉这感觉……”“我不由得拔腿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这篇小说让人扼腕。像是命运的游戏和捉弄,安小菲的人生就在女孩子微妙心理的一闪念间,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完全改变了。貌似得利的“我”因此负疚一生。作家敏锐地捕捉少女的心理变化,从刚入初中的“敏感”和“孤单”,到寻觅着好朋友的“欣喜”和“坦然”,再到发现好朋友处处胜过自己的“嫉妒”和“不是滋味儿”,进而有了考前那一幕的“说不清”和“做了贼似的心虚”,“我”只是希望自己的成绩能够在这一次超过好朋友,却不想自己的自私铸成了不可更改的大错。作家对少女心理的深层探究、挖掘,真实、细腻的描摹、刻画,把主人公雅丽的形象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个感人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读者身边,生动、鲜活得令人唏嘘、感叹。
本书的看点之三是张玉清作品中的戏谑和悲壮味道。书中的“纯真年代”和“懵懂年华”两个系列的四篇作品在书还处于文稿阶段时,被美术编辑认为是太过压抑的作品,不忍卒读。作品中戏谑式的悲壮,读后让人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谁会当叛徒》一篇,少年刘臣的爸爸在那个年代被认定是叛徒,大家都觉得叛徒的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叛徒。几个男孩子之间的游戏由此揭幕,谁会当叛徒?头领黑子提出谁经不住拷打,谁就是叛徒。柳条抽在脱光了的后脊梁上,几个伙伴都疼得叫出了声,成了叛徒。只有刘臣除外。这让大家不服气,叛徒的儿子怎么能不是叛徒呢?黑子计上心来,你若能经受住“看瓜”的考验,我们就承认你不是叛徒。所谓“看瓜”是一个惩治人的顽劣手段:把一个人的裤子解开,把他的头塞进裤裆里,再系紧腰带。刘臣反复思量,最终英勇地接受考验。然而在孩子们的游戏间,“看瓜”的刘臣被遗忘在了灌柳丛中。等到天黑了刘臣的爸妈找到他时,他已经没了气息。临死还拉了一裤裆的屎。
刘臣倔强而坚定地要证明自己不会是叛徒,可几个毛头小子本就对“他到底会不会是叛徒”的结果无所谓,他们在心里已经无可更改地认定刘臣会是叛徒。他们玩的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然而刘臣这样认真。在孩子的不知好歹间,这个游戏改变了性质,刘臣丢掉了性命。刘臣的叛徒爸爸“双膝跪地,向横躺在地下的刘臣探着身倾着脸,嘴里犹有不甘地轻声呼唤:‘刘臣,刘臣……’忽又更深地伏下去,把脸贴在刘臣的胸口,想听一听刘臣的心脏还有没有跳动的声音”。小说就此结尾,然而哭泣和悲哀的不止刘臣一家。那个时代的荒谬,人性在此背景下的扭曲,连同本应纯真的青春年代都变得荒唐、可笑。张玉清把戏谑与悲壮这对原本互为矛盾的意味施加于主人公,使刘臣这个人物以他可能的最大力度震撼着读者的心弦。
张玉清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文学更多的是来自于心灵,而不是大脑……写作时,我常常惴惴不安。作为一名作家,当我握着一支笔的时候,我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作家就是他笔下人物的主宰。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小心,也许一不留神,你即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却仍然可能对不起你笔下的人物。”
